第42節

    阿福其實不餓,她在車上吃了好多點心,但她想到娘親為了等她,肯定沒有好好吃東西,就道︰“剛才來的路上,我看到池子里的荷花開得正好,肚子里的饞蟲就叫了,不如我下廚,母親嘗嘗我的手藝可好?”
    阿福說了這麼多話,顧氏的心思卻全被阿福夾在話里的母親兩個字佔去了,嘴唇微顫,期待地看著阿福道︰“阿福,你剛才說了什麼?”
    阿福有些害羞,還是鼓起勇氣把那兩個字說出了口,“母親可要試試我的手藝?”近鄉情更怯,她早在信里叫上了娘,當著面卻很不好意思喊出口,總覺得不真實,叫了母親,她就已經害羞得臉都紅了。
    顧氏再听了母親這個稱呼,盡管阿福還沒有敞開心扉叫娘,她已經足夠歡喜,笑道,“好好好。”
    說完她才反應過來阿福說的是要下廚,顧氏想著廚房里煙燻火燎的,又舍不得叫阿福去吃這個苦了,連忙反口,“你想吃荷花,叫廚房做就是了,廚房里油煙大,燻人得緊。”她家阿福是個多貼心的好孩子呀,小臉蛋白白嫩嫩的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她怎麼舍得讓她被煙火燻。
    “母親,”母親這稱呼是越叫越順口了,阿福搖著顧氏的袖子,小小地撒了個嬌,“母親不想嘗嘗我的手藝嗎?”
    被女兒的小手扯袖子,顧氏一顆心都化了,哪還舍得拒絕她,暈忽忽地答應了,“那你可要當心,若是傷到了,以後就別想下廚了。”
    “母親放心,”阿福笑眯眯地彎起了眼楮。她身無長物,只有努力盡孝,才能報答對她這麼好的娘親啊。
    第69章
    六月的荷花別樣紅。
    阿福坐上了采荷的蓮舟, 荷葉高高過人頭,大朵的荷花就開在臉畔, 粉的紅的白的, 盡態極妍,像是要比美。
    兩丫鬟,豆蔻趁著一把描了荷花的紙傘站在阿福身後, 雲香就站在阿福身邊, 她眼疾手快趕走了一只飛過來的蜜蜂,護著阿福道︰“小姐當心, 莊子上的佃戶養了蜂蜜,這時節好多蜜蜂都飛進來采花。”
    “莊子里的花開得這麼好, 那豈不是有很多花蜜吃?”阿福笑道。
    “是呢, 夫人最喜歡陳家的荷花蜜,他家蜜蜂養得精心, 也不會給蜜蜂吃糖水, ”雲香看小姐這麼和善, 也有意對她示好。
    阿福心中一動, 打算一會兒做個軟炸荷花, 澆上蜂蜜。她左瞧瞧右看看, 終于挑中了一朵盛開的白荷花,折下來遞給雲香,意思是讓她抱花。
    不怕主子難伺候, 就怕主子不讓你伺候, 雲香和豆蔻都高興起來, 她們心知等到夫人小姐回了長興伯府,她們這些知道內情的人為了保密,就該在莊子上養老了,只盼著夫人看在她們勤懇的份上,給她們指個好人家。
    看雲香和豆蔻這麼高興,阿福也歡喜,臨別前翠眉特別不放心她,就怕她到了甦家被刁奴欺負了,又是教她如何立威,又是叫她要記得給個甜頭,恩威並施才好收復人。阿福都照著做了,覺得自己真是好厲害,等翠眉見到她一定會刮目相看的。
    紅兒袖子里揣著那個被她捂得發燙的翡翠鐲子,躲躲閃閃地來到了荷花池畔。她收了癆病鬼的好處,答應她來找小姐,幸好路上就听見有人說起小姐在荷花池,她就急忙摸過來了。
    然這荷花極其茂盛,一眼望去,都看不見人,紅兒張望了半晌,終于看見一個小船從荷花叢中出來,她驚喜地往船上看去,就被驚到了,小姐居然天仙兒一樣的好看,比那個癆病鬼好看多了!
    癆病鬼還大言不慚說自己與小姐長得像,哪里像了,除了那個紅痣像一點,癆病鬼哪有小姐好看。紅兒羨慕地看著小姐身邊的兩個大丫鬟,身上穿的是緞子呢,頭上還有金釵子,真好看。
    紅兒想到甦景如許諾的,會在小姐跟前給她求個出路,那她想去小姐跟前服侍,也是可以的吧。紅兒暢想著自己成為小姐貼身丫鬟後的風光,膽氣兒頓時足了,一看小姐下了船,急忙追了過去。
    “小姐,表小姐讓奴婢給您送個東西,還讓奴婢給你帶了一句話,”紅兒攔在了前頭,手上舉著那只翡翠鐲子。
    雲香和豆蔻都認出來了,掬霞居的人怎麼撞到小姐跟前了。雲香眉頭一皺,喝到︰“沒規矩,還不站到一邊去。”
    阿福已經看見了紅兒拿著的鐲子,她擺擺手,示意雲香不要趕人,問這個突然竄出來的丫鬟道︰“把鐲子拿給我看看。”
    果然像癆病鬼說的,她跟小姐有交情。紅兒心中一喜,忙遞上了鐲子。
    翡翠鐲子雖相似,但每個鐲子都有不同的紋路,阿福記得她分給阿芙的另外一只鐲子就是有一條如玉帶的紋路。阿福握緊了手里的鐲子,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平靜道︰“她讓你帶了什麼話?”
    “表小說岸芷汀蘭,郁郁青青,”紅兒根本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只有阿福听懂了,這是她們的名字。果真是阿芙。阿福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我會去見她的。”
    她們之間總該堂堂正正地做個了結了。
    荷花池旁的觀景樓上,蔣新方稀奇地看著甦景明,“你不攔著?”
    指揮使有多在乎這個妹妹,從指揮使送出去的厚厚的信件就知道了,難得指揮使都變成話癆了。所以指揮使竟然放手讓小姐去見那個冒牌貨,蔣新方覺得太陽要打西邊出來了,那個冒牌貨可是個能狠下心的人,要是把小姐欺負哭了怎麼辦?
    “不用,”甦景明親眼看著阿福抱著三朵花平平安安地回正院去了,放下心道,“讓她歷練一下。”燕王志在大位,歷來後宮就是爭斗得最厲害的地方,阿福早些見見這些陰暗手段也是有好處的。甦景明一邊心疼,一邊還要放手讓她去歷練。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吧,甦景明背著手下樓,阿福要下廚,他還是去看看吧,廚房多危險。
    “您去哪?”蔣新方莫名其妙地看著甦景明突然就走,十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不是還在討論讓小姐見冒牌貨的事嗎?
    甦景明頭也不回︰“廚房。”
    蔣新方跟上了甦景明的思路,頓時目瞪口呆,指揮使原來是這麼復雜多變的麼?剛才還說要放手讓小姐歷練,這會兒廚房都不放心要跟著去了。
    正院的小廚房材料都很齊全,都知道小姐要來下廚,廚娘們把廚房收拾得干干淨淨,各色食材都準備好了。
    阿福在廚房一切都很順利,然而剛把新鮮摘來的花瓣荷葉洗干淨,一抬頭就看見了神色嚴肅的甦景明。
    甦景明這模樣跟她記憶里的威嚴大官兒對上號了,渾身充滿我位高權重氣質的甦景明站在廚房里不僅格格不入,他高大的身材和凜然氣質,還給她的心里造成了極大壓力。
    阿福試探地問︰“兄長,你怎麼來了?”
    猝不及防就被阿福叫了兄長,甦景明耳朵微微一紅,沉聲道︰“我來幫忙。”阿福叫他了,好開心,要繃住,不要露齒大笑,不好看。
    “那兄長就幫我剁一下排骨吧,我拿不動刀,”阿福察覺到甦景明釋放的善意,笑著使喚他。
    “好,”甦景明眉目舒展,被妹妹使喚甘之如飴,不就是剁排骨麼,妹妹沒有力氣沒關系,他能把排骨剁成渣。
    站在案板前,原本負責剁排骨的廚娘摸摸往旁邊站了站,假裝自己剛才只是在看排骨長什麼樣。
    甦景明一看砧板上的排骨,只有瘦瘦長長的兩根,他心道這點骨頭不夠表現的,隨手拿起了刀,在手上耍了個刀花。
    一直留心公子,怕公子不會切菜的廚娘看見那剛磨過的刀在甦景明手上耍出花兒來了,擔心地叫了一聲。
    阿福扭頭一看,正巧看見甦景明把刀耍成了一片白光,她不像廚娘那麼一驚一乍,她可是見過燕王舞劍的,深知套路,于是目光贊嘆地看著甦景明,驚嘆道︰“好好看!”
    甦景明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又想要在妹妹跟前露一手,他念頭一轉,揮刀向排骨,但見刀光似練,就听一片整齊和諧的剁剁聲。
    阿福都沒來得及阻止,甦景明已經收刀,拂袖,深藏功與名了。
    砧板上只剩下一堆含著骨頭渣子的肉沫,粉**白的。
    要是阿黃在還可以給阿黃搓個肉丸子,阿福可惜地看了一眼排骨殘渣,拍拍手道︰“好厲害!”
    甦景明微微蹙眉,阿福那個可惜的眼神他捕捉到了,他是不是剁錯了?極少犯錯的甦世子不自在地搓搓手,“還有什麼要剁的?”
    “兄長再剁一份肉泥吧,”阿福示意另一個廚娘把她手上的大魚交出去。
    廚娘可惜地把魚拿到了甦景明跟前,很怕又看到一份魚刺肉泥。
    “是要剔了刺,才剁成泥?”甦景明這回很謹慎地問了廚娘,得到指點才下手。
    荷花魚丸不用改了,阿福很滿意,把原本準備做的荷葉糯米排骨改成了荷葉糯米雞。
    在甦景明的幫助下,阿福的午飯做得很快,最後上桌的就是一只荷葉糯米雞、一份荷花魚丸湯、澆了蜂蜜水的軟炸荷花、荷葉粥、荷花八寶鴨、清炒藕片和嫩荷葉梗炒蝦仁。
    阿福每道菜都精心選了裝盤的碗碟,又裝飾了花瓣和裁剪後的荷葉,個個都賞心悅目。
    顧氏看著這一桌菜,忍不住把阿福抱在了懷里,她本該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究竟是吃了多少的苦,才能練出這麼好的廚藝?
    “我好好兒的一點也沒有弄傷自己,”阿福舉著手給顧氏看,“刀子都是哥哥動的。”
    竟然還要動刀?顧氏心頭一緊,“往後不許下廚了!”
    好吧,阿福點頭,她其實更喜歡吃。大不了以後偷偷下。
    第70章
    午飯過後, 顧氏精神漸短,她拉著阿福的手,上一刻還說著話, 下一刻已經閉上眼楮睡著了,手還緊緊握著阿福的手,就像怕失而復得的女兒跑了。
    母親就這樣在椅子睡著, 醒來會很不舒服的。阿福求助地望望甦景明,這該怎麼辦?她不敢動,怕驚醒了顧氏。
    甦景明早習以為常,他走過來先幫阿福把她的手從顧氏手里拿出來,不想顧氏抓得緊, 被甦景明的動作驚動到了, 不安地蹙起了眉頭。
    見此, 阿福趕緊搖頭, 表示就這樣讓顧氏握著,不要分開了。
    甦景明沒有听阿福的意見,沉默而溫柔地把兩人的手分開了,沒有再驚動道顧氏, 這才是抱起了睡在椅子上的顧氏,把她送回了房間。
    待顧氏屋子里的丫鬟們安頓好顧氏, 放下了床上的帳子, 兄妹倆才一齊出了門。
    “兄長, 母親的身體是不是不太好?”到了院子里, 沒有了顧忌, 阿福就擔心的問了起來。
    “你隨我來,”甦景明沒有立時回答,而是帶著阿福穿過一旁的月洞門,去了旁邊與正院相連的西跨院。
    西跨院有個寬敞的院子,庭中一株茂盛的女貞正開著細小白花,滿院子就都是女貞的清淡香氣。
    阿福看到院子里架著一個高高的秋千架,屋檐底下還有一輛小孩子的學步車,學步車上掛著一串漂亮的金鈴鐺,微風吹來還會丁丁冬冬地響。旁邊地上還滾著幾個顏色鮮艷的蹴鞠球,就像是誰家的小孩剛剛玩過,沒有收起來。
    但阿福知道甦家現在是沒有年幼的小孩子的,那麼這個院子是誰的呢?她若有所感,緊張地抓了抓袖子。
    甦景明回頭看她一眼,目光溫和地伸出手來。
    兄長的手看起來很有力度,跟燕王的手好像,阿福微微吸氣,勇敢地握了上去。甦景明立刻收緊了手掌,把她嬌小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里了。
    分別多年的兄妹第一次這般親近,阿福心頭發熱,悄悄低了頭偷笑。而甦景明則心滿意足地勾起了唇,牽著失而復得的妹妹慢慢往在院子里走。
    “這個院子是母親病重的時候布置的。”甦景明緩緩說道,“你外祖家是前朝世家,家中出過三個丞相,十幾個三品大員,門生故舊遍及朝野。”
    阿福認真听著,沉默地抿了唇,外祖家可能已經不在了,不然母親和兄長給她寫的信里,不可能不提到外祖家。
    顧家出事的時候,甦景明已經八、九歲了,他是博學多才的二舅舅捏著他的手,為他啟蒙的,他學的第一本書就是顧家的家訓。過了這麼多年,說起來顧家的事,甦景明還是無法從當年的悲痛里走出來,“前朝昏帝登基以後,昏庸無道,指使太監侵貪河工銀,大修後宮,大舅舅因此直言進諫,惹怒了昏帝,將大舅舅下獄,最後卻把貪污河工銀的罪名栽贓到了大舅舅頭上,判了顧家男丁抄斬,女眷罰沒為奴。”昏帝怕事情生變,幾乎是罪名剛定就抄了顧家,當時顧家的姻親們都沒反應過來,顧家就沒了。
    盡管知道外祖家可能不好,听見這個結局,阿福還是難過地紅了眼楮,怎麼會有那麼壞的皇帝呢?還好壞皇帝被王爺他們家趕走了。
    對前朝,甦景明是一點好感也無,至于顧家的前朝至交,不是同樣被昏帝抄了,就是明哲保身,混到現在已經沒落了的,沒有必要給妹妹介紹了。
    沉默了片刻,甦景明拍拍阿福的頭,才繼續給她講過去的事情。
    “顧家出事的時候,母親正隨著父親在金陵任上,你剛好滿了周歲,家中剛為你抓過周,下午就接到了噩耗,”甦景明記得清清楚楚,母親接到消息受不住打擊病倒了,祖母就嚷起來阿福是個破門的災星,他無意為那個惡毒的老太太隱瞞她做的惡事,“祖母听信旁人讒言,認為你八字硬克她,趁母親生病精力不濟,指使奴婢把你偷走扔掉了。”
    原來她是這樣丟的。阿福抿著唇,倒也不很傷心,若非小時候的遭遇,她怎麼能遇上燕王呢?只是想到自己被迫與母親兄長分離十多年,對那個還未見面的祖母是一點好感都沒有了。
    “我們找了你許久,都沒有找到,幸好有人撿了你,”甦景明摸摸阿福的頭,他想起亂葬崗上看到的慘狀,萬分慶幸阿福遇到了好心人,把她撿了回去。
    “奶奶對我很好的,”阿福點了點頭,奶奶對她可好了,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會有狠心扔掉親生孫女的祖母。
    甦景明和燕王交流過後,也知道了阿福是被她養父母賣掉的,但看她說起奶奶,眼楮里都是懷念,說明那位老人對她還是好的,甦景明心中感激,若是老人長壽,他們把阿福的奶奶接來就好了。
    “母親本就體弱,你丟了以後受不住大病了一場,等到她漸漸好了,我們才發現了不對,”甦景明把阿福拉進了屋子。
    阿福一進去就看到掛滿了堂屋牆壁的畫像。
    “這是?”阿福眨眨眼楮,她看到滿屋子都是一個額上長著紅痣的小姑娘的畫像,從爬在地上還是個小娃娃模樣的、到兩三歲剛會走路的胖娃娃,到五六歲的小童子再到最近的一副拈花少女,看完這些畫,就如同看到了一個慢慢長大的小姑娘。
    都是她啊,阿福心里酸酸脹脹的,原來她是被人這般記掛著的。
    “是母親病中畫的畫像,”甦景明看著最後那一幅拈花美人圖,“這些年,母親生病的時候就會以為你還在身邊,她每年都給你畫了新的畫像,一年年做了新的衣裳,假裝你還在。”
    阿福看著那一幅幅惟妙惟肖的畫像,眼楮都被淚水弄得模糊了。
    甦景明取出一張干淨的白色綢帕溫柔地為阿福擦眼淚,他低聲道︰“哥哥認錯了人,把假的帶回了家,阿福你會原諒哥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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