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馭劫 第104節

    “殿下這里的邢窯茶甌與茶湯真真兒極妙啊。”
    倏然冒出的一句脆聲妙語,解除了大殿寂然沉默的氛圍,嚴肅的緊張感漸消弭,開腔者乃右下首坐正中的鄭昭媛。
    她握住茶甌左右端詳,笑起來時杏眸澄澈,神態嬌憨和善,淳質無邪,不禁叫人生出幾絲好感。
    據水芙連日查探,熬夜趕出的嬪御名冊中,載錄了這位昭媛出身滎陽鄭氏二房,容貌于族內姊妹里屬上乘,從眉眼間能辨出一股子伶俐勁兒,聞說是貫常游走于各家貴女的宴上,人際關系處得八面玲瓏,平素很會做人。
    是以,妙在何處?
    容盈乜著茶甌,又向鄭昭媛投以好奇一瞥,頗想聆听她的答案。
    見挑起皇後的興致,鄭昭媛打蛇隨棍上,言笑晏晏道︰“《陽羨敬壺錄》稱︰“品茶用甌,白瓷為良,所謂‘素瓷傳靜夜,芳氣滿閑軒。’邢瓷色澤類雪瑩潤,胎質輕薄堅致,莊重大方,有‘天下無貴賤通用’美稱。”
    她當眾取下發簪敲了敲茶甌,妙音輕靈動听,清且透,“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芭齋也可憐。’”素手托著茶甌,迎光細細端詳,半透明的甌壁映出溫潤琥珀色,蕩了幾蕩,暈晃著令人迷眩的漣紋。
    “方山露芽的茶湯清黃透亮,盛于邢瓷內,顯得沉靜內斂。”鄭昭媛目露欣賞,湊近鼻端深嗅,純淨香氣縈繞心懷,恍如眼前浮現了綿延山川,勾起人游歷山水的渴望,“中澹閑潔,韻高致靜,堪稱絕妙!”
    茶浸味蕾,清醇而溫潤,凝聚了產茶地長樂郡的鐘靈毓秀,能撫平俗世紛擾,滌徹人心。
    一語雙關,倒頗會討巧。
    區區一盞茶竟引來贊美連連,看來言語敲打的力度把握得正適宜,事情發展方向遂著容盈的願望初步見了成效。
    也不得不承認,有人肯苦心孤詣投自己所好,這種精神委實難能可貴,她還是挺受用,不吝多了點笑容。
    “想來昭媛亦是一位愛茶之人,往後若得了閑,記得來與本宮共鑒新茶。”
    容盈另吩咐了宮人包些方山露芽送給鄭昭媛。
    “多謝殿下。”鄭昭媛歡喜至極。
    入宮之前族中長輩曾囑咐她多親近慕容氏二妃,畢竟有太後在,慕容氏有很大幾率會再出一位皇後。
    本來她也如此想,但端看聖人待皇後的態度,不禁深思,將寶孤注一擲壓在慕容氏上,著實太冒風險。
    況且後宮實權又已遞入皇後掌中,討好她倒是目下可行之法。
    再則,江夏萬氏之名號足以令她拜服,經歷過更迭動蕩無數,依舊長駐史冊的璀璨明珠,當之無愧的士族之首。
    至于慕容氏記恨與否,她並不在意,因為滎陽鄭氏一族也不是好惹的茬兒。
    馬屁精!
    在座有人看不慣鄭昭媛的阿諛,對此嗤之以鼻,論變著法兒夸人的本領,誰賽得過她一張巧嘴。早早便奉承皇後,難道不懼他朝別人逆風翻盤,拿她鄭昭媛第一個開刀?
    人生啊,總是變幻無常。
    眼下蓋棺定論,為時早矣。
    似乎嫌場面不夠熱鬧,有一著杏黃花籠裙的嬪御直接登場打擂台。
    “敢情我們這些人里,昭媛也是數一數二的才女?怎以前不曾曉得呢?”
    她容長臉蛋生得頗有幾分風情,掩嘴嬌嬌一笑,自帶一種動人心弦的撩撥,歪著頭嘲弄般提了提唇角,“嘖,《陽羨敬壺錄》和杜工部的詩信手拈來。這般博聞廣識,理應躋身才女之列,可恨那起子發布長安才女排行榜者,竟豬油蒙了心似,不知將昭媛此等才女添進榜,真是可笑透頂。”
    她甫出現,容盈臉龐安謐的神態褪去,眼仁中隱沒了一絲無奈。
    講話腔調冷嘲熱諷,從頭到腳寫滿嬌縱到不可一世的矜傲,如斯不好相與者,當屬出身隴西李氏大房的嫡幼女,自恃百年士族,打小心高氣傲,活脫脫是翻版慕容湘。
    聖人看在她的家世上,賜封九嬪中的充儀位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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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弄是非(1)
    平白招致一頓夾槍帶棒的譏誚, 鄭昭媛表情僵凝住,好在瞬息間冰雪消融,縴指撩了撩耳際珠, 上翹的眼尾堆著不屑一顧的輕蔑,貝齒輕咬下唇, 吃吃一笑, 游刃有余的回擊。
    “充儀妹妹真是折煞姐姐我了, 我等入宮已成嬪御,縱許才華滿腹, 頂大天兒擔個後宮賢女名號,遑論才女不才女?”
    她微微垂目, 顰著眉尖子, 眼眶覆上淚痕洇濕出的薄紅,“瞧著族內兄弟考科舉高中進士及至入仕, 為社稷肝腦涂地,使我黯然神傷, 只恨自己非男兒身,不然定也入仕為國效力。”至深情並茂的結尾處,甩出一記含蓄且內斂的眼風。
    鄭五娘分明在挑釁!
    “你!”李充儀氣急敗壞, 柳眉倒豎,粉面青一陣紅一陣, 熄不滅忿忿然的惱火。
    下意識要反唇相譏,卻戛然語塞,緊咬牙根兒,支吾不出個所以然。
    事實上不是無法回擊, 而是正戳中她的痛楚。
    隴西李氏已經多年不曾出過進士, 同輩子弟坐享祖蔭毫無上進心, 反觀滎陽鄭氏三年來中進士者十余人……
    李充儀難咽遭受的怨氣,倔 地硬懟了一句︰“昭媛好伶俐的口齒,不若支攤子說書算了!”
    “妹妹謬贊。”鄭昭媛淡定回噎。
    嗤,叫一個小丫頭戲謔,弄丟顏面,她不及時找補,豈非讓人以為是不吭聲的軟面團任由揉搓。
    主位之上,容盈慢騰騰地換了個坐姿,屈著手肘搭于扶臂,繼續冷眼看戲,理智的分析起當下局勢。
    亙古以來,皆是三個女人一台戲,大明宮的女人個個是名角兒,足抵千萬台戲!
    一言以蔽之,同性間永遠是針鋒相對的狀態,少不得口舌相爭,在交戰過程中為了爭取利益最大化。
    通常分幫結伙進行團體作戰,企盼以人數的優勢主導或佔據戰爭的上風,進一步達成隱秘目的。
    為實現綜上所述,必備的前提條件不可或缺。
    即——馬前卒。
    古往今來,交戰前夕勢必遣打頭陣者先行吆喝開路,探清敵方虛實,謀定而後動,又或者故意使一計‘拋磚引玉’,設圈套誘人上鉤,再一舉擊潰敵方。
    表面上看,鄭、李二人是一言不合生出齟齬,往深處細忖何嘗不是她們背後的黨派不同,立場自然也不同,免不得下場攪一攪渾水,互相咬上一咬,磨磨嘴皮子,討得一二嘴上的好處,膈應別人,順勢為後續做鋪墊。
    果不出所料,剛消停須臾,又有人蹦出來接茬兒。
    那位美人抿著朱唇,長睫下的眼兒斜 ,“昭媛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沒記錯的話長安才女排行榜上咱們的淑妃與德妃可是佔了一席之位,被冠以才女之名呢!恰好我有兩個成語不解其意,不知二位能否為我解惑?”
    隨著話題的轉移,諸人把目光紛紛投向二妃,多少帶了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柳昭儀其人一貫瞧不起庶出和寒族,格外不好相與。
    淑妃慕容涵心內發冷,一點點攥緊了打顫的手。
    火,仍是燒到了自己身上。
    她死死盯著下首的柳昭儀笑吟吟掬禮,誰能料到這副溫良無害的皮囊之下,到底有多麼的面目可憎。
    尚在閨中之時,柳二娘便多番欺辱于她,眼下進了宮居高位,難道仍逃不掉嗎?
    “淑妃莫不是嫌我愚笨,不願啟齒相教。”
    目睹對方暗藏威脅的眼神,慕容涵忍耐著情緒,僵著聲兒,從牙縫擠出‘請講’二字。
    緊接著,柳昭儀孜孜地瞅向德妃,大有她不應承便誓不罷休之意。
    齊婉輕耷眼皮,有些害羞般垂首,細聲細氣道︰“昭儀客氣了,有惑請講。”
    縱使入長安不久,她也從為數不多的交集上看出柳氏的人品,貫是工于心計,口蜜腹劍,對付這類人只能虛與委蛇。
    得到滿意答復,柳昭儀昂著下顎,露出不可一世的姿態,哼笑道︰“二位爽利。”嘴角柔柔蕩開一彎弧度,益發的曼聲細語︰“一問淑妃,何謂︰刻鵠類鶩?二問德妃,何謂︰雲泥殊路?”言訖,眼珠子定定勾著淑妃和德妃,唇線高翹,蓄滿諷刺的挑釁之意。
    此言一出,殿上鴉雀無聲。
    適逢宮人來添茶,借由衣袂遮掩,諸嬪御之間眼風絡繹,一樁樁眉眼官司精彩至極。
    刻鵠類鶩,釋義乃畫天鵝不成,仍像鴨子。意指淑妃由庶女記作嫡女,總歸來路不正。
    雲泥殊路,釋義乃天上雲和地下泥地位懸殊。意指德妃出身寒族,即便攀了高枝,登妃位,也依舊是地下泥。
    眾目睽睽之下,竟遭位份比自己低的嬪御綿里藏針的一通謔笑,淑妃與德妃神情都很難堪,偏生輕易發作不得,憋悶著郁氣,小臉煞白,囁嚅著嘴唇發不出聲,略顯狼狽。
    嘖,打著虛心求教的幌子講刻薄話,罵人不帶髒字,貶損得人簡直無招架之力,字字如釘,血肉扎出千瘡百孔,不愧為京兆柳氏貴女,完美繼承了士族中人一貫的言談作風。
    講實話,容盈真挺同情她們二人,柳昭儀如此膽大妄為的因素不光有家族為倚,背後的撐腰之人來頭更甚,直接導致了這位主兒捏軟柿子不按順序一個個捏,兩手一起捏,意在顯擺辦事能力強。
    總而言之,也真應了一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在座的每位嘴皮子功夫都不容小覷,講起刻薄話來一個賽一個,滿目皆是不省油的燈。
    正是在她偷偷走神的當口,殿中炸響一道洪亮嬌叱,並一記听著便讓人臉疼的掌摑聲,夾雜著宮人求饒,像滾油炸開了鍋,掀起一片鼎沸之音。
    喧闐景象入目,容盈蹙了眉,看戲至半途溜號的行為確是不好的習慣,稍漏看一幕,便茫茫然捋不清條理,接不上前因後果。
    她定楮去瞧……
    嗯,主角依舊是柳昭儀。
    較之前的趾高氣昂,現下她本人那一張嬌容慘白如紙,緊捂著右掌,面露慍色,依然氣勢洶洶,狠狠瞪視著跪伏足下的宮人,跟見到宿敵無二致,若眼鋒能化作實質,怕是早早送人歸了西。
    “還愣著做甚,快請太醫令來!”
    尖利嗓門劃進耳膜,別樣的刺耳震得人心顫抖,柳昭儀和她的使女扯著喉嚨大呼小叫,宮人們霎時忙作一團,有人緊忙拭著案上茶甌溢出的一圈水漬。
    巾帕遇水後,冒出了絲絲熱氣,顯見滾燙的程度,而跪著的宮人泰半是造成一切的罪魁禍首。
    “昭儀恕罪,是有東西絆了婢子,婢子才灑了茶,絕非故意……”
    宮人淚眼婆娑,頂著腫得老高的臉龐,發瘋似叩首,腦門兒磕出淤青,遽然間急促的哀呼打斷了話茬,原是柳昭儀的使女氣沖沖抬腳踹向宮人,啐了一口唾沫。
    “不長眼的賤婢!燙傷我家昭儀,還 嘴不認推諉責任,難道宮中女官教的規矩都學進你花花腸子里去了?”
    挨了一記窩心腳,宮人躺在地上,弓身蜷成蝦米,語句泣不成聲。
    “婢子不敢撒謊。”
    “還敢頂嘴!”
    盛怒中的人焉存理智,盯著宮人漣漣淚水下蒼白小臉展露的嬌弱之美,柳昭儀拂袖站起,一股嫉恨的怒火直沖胸臆,柔媚臉蛋上籠著可怖的陰沉,眼底侵襲颶風,暴虐之意強勢掠境。
    敢情含涼殿是狐狸窩,淨出勾引人的狐狸精,區區賤婢竟也配生就一張好皮相,難保有朝一日不會生出攀高枝的心思……
    珠履步步迫近,繡滿繁復花鳥紋的羅裙搖曳著滑過光潔地面,宮人看著裙袂貼近鼻尖,以為求得一線生機,狂喜地仰起頭,黑瞳中映出廣袖縴腕。
    下一瞬,柳昭儀的嗓音降臨耳邊,感覺隔著遙遙江海,霧里觀花,听得模模糊糊。
    等嗅到近在咫尺的茶香,宮人後知後覺怔愕地瞪大眼,無預兆爆發出一陣慘嚎。
    “既是無心燙傷本昭儀,那麼本昭儀也不是故意把茶湯淋到你的臉上。”
    這次,宮人終于听清。
    火辣灼痛感爬過每一寸肌膚,逼得眼淚決堤,靈魂深處被驚懼侵蝕,止不住戰栗,連喘息都成為一種砭骨之痛,疼到死去活來。
    撕心裂肺的哀嚎貫耳,令在場嬪御嚇得花容失色,當即有人側首掩目,皆是家中嬌養的女兒,何曾親歷過殘忍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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