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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眉梢

    “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呢?”
    眼淚豆大豆大的落,甦青鸞感覺這輩子都沒這麼落過淚,就像是要將胸腔肺腑里所有的難受全部傾瀉出來似的。
    額頭觸著額頭,她的話語一字一句的飄進小藥的耳中,卻不知什麼時候他緊咬的上下齒開始了松動,卻頻頻的搖著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師傅呢,他在哪里……”小藥推開了甦青鸞,眼神中依舊有著倉皇和無措,但已經少了剛才眼中的那種銳利鋒芒和戒備了。
    他左右尋找著,最後看到師傅的那具骸骨依舊停放在大石頭邊上,才停歇了下來,就這麼半跪在地上,雙目呆呆的望著他。
    一時之間,他竟有種無所適從的錯覺,看了看老怪的尸骸,又看了看甦青鸞,就像是個剛出生的孩子那樣,竟分不清楚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我不,我不知道……我要回去,壇子呢,藥廬在哪里?”小藥撐著地面倉皇的起身,起身來時手掌還抓住地面一把沙,站起來時沙塵揚起,迷在了他與甦青鸞兩人中間。
    這一把揚塵,就像是隔絕開兩個人的距離。
    甦青鸞知道,小藥這會進入了一個認知錯誤的時刻,他根本就分不清楚到底眼前哪是對哪是錯了。
    他在藥壇里泡了幾十年,在記憶的深處早就刻下了那段痛苦,仿佛與生俱來,即便的和甦青鸞脫離了十年,但是那種鐫刻在靈魂深處的東西,除非削骨重塑,否則,他永遠是那個浸泡在藥缸里的藥童。
    在塵埃落定下來之後,他蜷縮在師傅的身側,口中喃喃的說道︰“我好好做個藥引子,師傅你看我乖乖的,乖乖的……”
    “師傅打我,也是迫于無奈!”
    “師傅很慘的……”
    “怪我不好!”
    他蜷縮在那塊大石頭下面,彎曲著身子就像是在那藥壇子里的姿勢一樣。
    甦青鸞沒有說話,她的手指被小藥咬破,此刻毒從指尖竄進,蕭肅容過來要扶住她的時候,卻被甦青鸞一推,在毒素的侵蝕下,她的步履也有些踉蹌。
    她一步步走向小藥那邊去,口中一字一句的否決掉小藥的那些話。
    “生而為人,你有活著的權利,有開開心心、被人疼愛著長大的權利,因他一己邪念害了你這麼多年,他不慘,慘的是你,是和你一起被偷盜回來當藥引子的孩子。”
    “你不是藥,你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你有長大的權利,可他不給你這個機會,小藥……你介意嗎,被人叫做怪物?”
    “長不大的怪物,你敢把衣服脫下來,把頭發披散下來,在世人面前赤|裸|裸的活嗎?”
    “你不敢,這些都是被他所害。”
    甦青鸞踉蹌著走近小藥身旁,蹲下身來讓他看向自己,即便淚流滿面,也依舊咬緊牙關,“小藥,你是站在天地之間活生生的人,不是泡在藥壇子里等他去扼殺的毒蟲或者草藥,人與這些東西是不同的,你知道……尋常人家的小孩,是怎麼長大的嗎?”
    這句話,讓小藥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甦青鸞。
    長大這回事,對小藥來說半點印象都沒有,幾十年如一日都是在那錐心刺骨,剝皮抽筋一樣的痛楚之中過來的。
    甦青鸞說,“你該在搖籃里長大,在母親的懷抱里,在父親的呵護下,你該從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到娶妻生子,或學文習武,或成棟梁之才,哪怕當個販夫走卒,最起碼也是個生老病死的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毒藥浸泡到永遠停留在這里。”
    “他待你不好,極為不好,你在他手里連螻蟻畜生都不如,小藥,小藥……跟小甦走,走出那個藥壇子,好嗎?”她說著,慢慢伸出手來,將小藥蜷縮的身子拉出來。
    可是,當她拉起小藥來的時候,身後那具骸骨黑洞洞的仿佛那雙目還在。
    那個目露凶光的奇相老者,一怒起來兩條長眉毛就一顫一顫,朝小藥冷喝一句,“你膽敢?”便能嚇得小藥心肝懼怕。
    “我不敢,不敢!”小藥跪趴在骸骨面前不斷的磕著頭,用力之重,致使得人額頭上已經滲出了血色,仍舊不止。
    甦青鸞見狀,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氣在這一刻盡成了怒意,她撐起身來繞過小藥,徑自將那具倒在石頭邊上的骸骨一提。
    她咬牙切齒,將那副骸骨定在石頭上,“為什麼,為什麼你生前惡事做盡,害了小藥一輩子,到死了還不肯放過他?”
    小藥拉著甦青鸞的身子,哭著喊道︰“放開他,小甦你放開他,放開我師傅,小甦我求求你了,我求你了……”
    “小藥,你看清楚,他不是你師傅,他是魔鬼,魔鬼……”甦青鸞定定的看著小藥,咬牙道︰“就該下地獄。”
    小藥怔怔的看著甦青鸞這話,這一刻涕淚俱下,似懂非懂的看著甦青鸞,似乎並不能懂得她到底想要做什麼!
    然而,下一刻,甦青鸞拽住那副骸骨,拖曳到懸崖邊上。
    小藥嚇到了,他追上去一把撲倒了甦青鸞,原本還沒到懸崖邊上的骸骨,卻被小藥這一撲,甦青鸞整個人朝前趔趄了幾步,這一趔趄手一松,手里的骸骨就這麼往懸崖邊上墜去……
    半個身子以上的骸骨掛在崖邊上,只剩那一雙黑洞洞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前方,小藥趴在甦青鸞的身上,看著那眼洞里折射出多少年來的往事。
    有一夜,小藥守在藥壇子里,忽見老怪又不知道從哪里抱來了一個小孩兒,小藥記起來了,那個小孩還沖自己笑了。
    可沒過多久,那笑容就不見了,在哭喊聲之中,師傅說︰“這藥引子不行,蔫了吧唧的,用了得了……”
    用了得了!
    他們是人啊,小甦說的,會哭會笑的人,不是藥,也不是草……就像記憶中那個沖他一笑的同伴,小藥記得,自己也是會笑的。
    但是此刻,映在懸崖邊上這具骸骨的眼洞里,小藥卻忘記了自己怎麼笑……怎麼笑?
    他難受,他悲憤,他似乎看到了那個沖自己的笑後來又死去的孩子,就像是自己,此時此刻只剩下恨不得把肺腑全部哭喊出來的吶喊聲,“他,他……”
    “他不是……不是我師傅,不是,他就是魔鬼!”
    終于,小藥沖著掛在懸崖邊上的那副骸骨大聲吼了出來,在這吼叫聲中,伴隨著風吹過來的那一刻,骸骨原本就搖搖欲墜了。
    在這一刻,忽然砂石一松,那具骸骨也無處著力,直接往懸崖萬丈下墜落。
    直至這一刻,甦青鸞看到了她的小藥回來了,她迷蒙的想睜開眼,可是卻是怎麼努力都無濟于事,甚至于最後想要伸出手再來捧捧他哭成淚人兒的小臉,也沒那個力氣了。
    哦,她記得了,這瓜孩子,都不知道自己有毒,一口就咬下去,甦青鸞忍不住破罵了一句,“破孩子!”
    隨後徹底暈了過去。
    小藥趴在懸崖邊上,看著那萬丈懸崖下雲霧繚繞,那一段在藥壇子里浸泡了幾十年的過往也一並墜落了下去。
    他喃喃的說︰“你對我,一點都不好!”
    說著,他回頭看了一眼甦青鸞,竟也隨著她一並暈了過去。
    蕭肅容見狀,趕緊沖過來抱起了甦青鸞,旁邊歌盡提醒,“她的指尖有毒。”蕭肅容才恍然,將她放下,想也不想將自己衣襟下擺一撕,撕開的布條綁住她的手臂筋脈,防止毒液竄流,于是一口一口幫她將毒液吸吮出來。
    歌盡站在那里,呆呆的看著小藥。
    “去哪里?”歌盡問。
    “先回草廬。”蕭肅容想了想,又說︰“君無雙在那里,這些被偷盜來的小孩總該有個交代。”
    歌盡一想也是,看了看昏迷的甦青鸞。
    蕭肅容知道歌盡在擔心什麼,他說︰“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的。”
    歌盡這才放心,抱著小藥先行回了草廬去。
    懸崖邊上,晨風伴隨著朝陽徹底升上了天空,無盡的黑夜也終將會過去,照映著在懸崖邊上兩人的身影交疊在一處,難舍難分。
    蕭肅容直到幫甦青鸞將毒血吸進,最後吸出來的是鮮艷的紅時,才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他看著昏迷之中的甦青鸞,一時陷入了怔忡里。
    守在錦城義莊里的甦青鸞,性子隨了她師父,凡事睚眥必報,誰跟她結下梁子必定沒什麼好果子吃,傳聞……身邊跟了個小藥童。
    這兩人在錦城的名聲,一個狼藉,一個摳門。
    大的好那一口酒,一身江湖氣,掘人墳墓挖人祖墳不在話下,小的看上去柔柔弱弱,什麼事都被甦青鸞使喚著,可是實際上卻是掌管著她的財政大權。
    就是這樣一對在錦城鬧翻了天的組合,人見人敗,花見花蔫的兩人,今日蕭肅容才知道,那燦爛不良的外表下,深藏了多少苦楚,以及情誼。
    直至此刻,蕭肅容才徹底相信,小藥于甦青鸞而言,真的很重要。
    這種情感,是蕭肅容尤為羨慕的,他看著她昏迷中的睡顏,因為中毒的緣故臉色鐵青難看,但仍舊止不住她眉梢的那一許嬌俏與溫柔。
    蕭肅容淡淡的道︰“什麼時候,我在你心中能有如斯重量?”
    說著,他心中情動,總是忍不住,他難以止這段時間以來對她的想念,此刻就連看著她的目光都有難以遏制的激動蕩漾著。
    他道︰“我保證,就這一次!”
    說著,他偷偷的垂下了頭,輕輕一吻,如蜻蜓點水,點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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