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節

    七叔道︰“叫翟大人幫忙點算賀禮已是我們這些下人的不是了, 臘月雪天,怎好再勞煩——”
    沒等他說完,甦晉抬手一攔,她看了甦宛與翟迪一眼,想起覃氏方才叮囑的話, 說了句︰“隨他。”步去頭一輛馬車前,掀簾入內, 又交代, “七叔, 勞煩您為我驅車。”
    反將甦宛與翟迪留在了雪道旁。
    甦宛一時無措, 翟迪愣了愣, 頃刻明白了甦晉的意思, 略顯秀氣的眼梢微微一動, 牽住馬頭, 對甦宛道︰“那便請小姐上馬車。”
    甦宛臉上浮上一抹淺霞,無聲行了個禮。
    沈府比甦府還熱鬧些,到底是 赫了幾十年的高門深宅,雖敗落一時,到了永濟朝,出了一名國公爺不說,還出了一位皇後娘娘,尊崇之至,比起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今日小年,若非沈奚事先謝絕了訪客,只怕門檻都要被踏破。
    甦晉與翟迪一到,守在府門外的沈六伯便迎上來︰“甦大人,翟大人。”一面吩咐下人將賀禮抬入府內,一面將人往府里請,“甦大人回京後忙得連上沈府吃碗茶的閑暇都沒有,今日好不容易來一趟,听少爺說,大人竟不留下一起用晚膳?”
    甦晉道︰“是,都察院設宴,實在挪不出空閑,過幾日年關到了,左右沒有公務傍身,我定是還要過來的。”
    一路穿廊過徑,到了正堂,拜見過沈拓與沈氏,沈奚道︰“沈筠一早去皇陵了,只先你一步回來,她事多得很,這會兒又要去後院換衣。”
    沈筠去皇陵是為探望沈婧,穿的是縞衣,回到府上,將縞衣換下也在情理之中,但沈奚就是這樣,不編排她一兩句總不能稱心。
    甦晉笑了笑,接過沈六伯遞來的茶,轉頭去問沈拓這兩年來的近況。
    沈拓玩笑道︰“甦州跟應天府都臨著秦淮,兩地住著其實沒分別,但活得是個心境,遠離廟堂,不問政,不理事,不給你與小奚添麻煩,便是老夫最大的造化了。”
    這邊說著話,沈筠也自後院趕來了,她身姿窈窕,一身朱色襖衣若換作尋常女子穿,定顯豐腴,但穿在她身上,反而聘婷多姿,如畫的眉眼灩瀲生光,又帶著三分英姿,像開到極時的山丹花。
    甦晉上前拜見,躊躇著不知該行什麼禮,明面上,沈筠是大隨皇後,是至高無上的君,可私底下,她早已斷了與朱昱深的情根,這輩子只認朱南羨這一個皇帝。
    沈筠看出甦晉的猶豫,另起了一個話頭︰“今日去皇陵探望阿姐,听以往東宮的舊人說,阿姐過世前,曾讓十三請你去東宮一同過年?”
    甦晉道︰“是,晉安陛下與臣說,每年年關,東宮總會自己關起門來熱鬧一回。”
    也從不邀旁人,若邀了,便是認定她是自家人。
    沈婧自小便將朱南羨視為親兄弟,關懷備至,當年願請甦晉去東宮,一定是想認下這個弟媳了。
    可惜沒來得及。
    沈筠點了一下頭,喚人取來一支錦盒,盒子里擱著一枚玉鐲,明潤生光,乃是極品中的極品。
    “這是當年我出嫁時,阿姐親手贈與我的。”沈筠道,“而今我留著沒什麼用了,阿姐既與你有緣,便算我代她轉贈于你。”
    將錦盒遞到甦晉手中,又續道︰“你與小奚是至交,又是十三最信任的人,在我面前便更不必拘禮,日後便跟著十三,喚我一聲三姐罷。”
    沈筠言辭隱晦,但甦晉還是立刻明白了她話中深意,耳根子一燙,低聲道︰“是,多謝三姐。”
    一道茶用完,下人們進得堂內,撤去放了兩個時辰的糕餅點心,換上更新鮮的,沈府原也沒有這麼講究,但沈筠回京前,沈奚代她與朱昱深請示過,小年夜這晚,請闕無帶著朱與朱瑾來府上——虧待了誰,也不能虧待了兩位小皇子。
    不多時,外間便有一名護衛來報︰“沈大人,三小姐,二位小殿下的馬車已行到街口了。”
    沈奚點了一下頭︰“命人去迎,我們這就過去。”
    隨朱朱瑾而來的百余的親軍在長街依次列陣,沈奚剛走到府門口,就看到朱先一步下了馬車,爾後又回身去扶朱瑾,帶著小五歲的皇弟步去沈筠面前跪地行了個禮,喚了聲︰“母後。”然後又起身,對著沈奚,甦晉與翟迪揖下︰“見過沈大人、甦大人、翟大人。”
    這是宮中太傅教的禮數,見到學問遠勝于己身者,都可已師禮尊之。
    沈奚三人與他回禮,稱呼道︰“大殿下。”
    朱略顯稚氣的臉上這才綻出一枚真心實意的笑,撲倒沈筠懷里,輕聲問︰“母親是幾時回京的?兒臣還沒入冬就日日盼望著來探望您了!”
    朱是與沈筠親,他身後朱瑾卻不盡然。
    二皇子太小,出生那年,恰逢宮中最動蕩的歲月,沈府遭災,沈奚落難,沈筠不得不拋下剛出世的他趕回京師,好不容易長到三歲,懵懵懂懂被人接到宮中做了正統皇子,沈筠又已離他遠去。
    不到七歲的朱瑾看著沈筠,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若非父皇的寢宮里還收著母後的一副畫像,他已快不記得他生母的模樣了。
    朱瑾有些認生,不由得退後兩步,靴後跟踫到馬車的車 轆,折轉身,小手扶上車轅,望著闊身寶頂,沉默停駐的馬車,輕聲問︰“父皇,您不一並下來看看麼?”
    此言出,方才還有些喧鬧的府門街道霎時寂靜。
    沈奚與甦晉對看一眼,一齊上前一步,對著馬車拜下︰“不知陛下駕到,臣等有失遠迎。”
    馬車里的人似乎沉默一瞬,爾後才掀簾而出。
    申時將至,日頭不算早也不算太晚,朱昱深今日未著龍袍,一身墨色勁衣,兩邊的袖口扎入鐵護腕中。
    沈府一眾人等看著沈奚與甦晉對著馬車行禮,尚還難以相信是陛下親臨,這會兒見到朱昱深本人,都忙不迭跪下行稽首禮。
    所有人,除了沈筠。
    周遭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從朱昱深下馬車,到朱瑾上前去握他的手,明明只是很短的一刻,卻又凝滯得無限漫長,被佳節的喜氣沖散的寒風卷土重來,冷意一點一滴,像要滲透進骨子里。
    帝王駕到,閻閭巷陌也變作廟堂,連年味都沒了。
    沈奚心下沉然,當即自免了禮,笑嘻嘻地道︰“是臣馬虎了,險些忘了闕無尚在回京的路上,趕不及將兩位小殿下送來沈府。陛下對他二人著緊得很,交給旁人定然不放心。”
    又回頭吩咐︰“六伯,趕緊去正堂再收拾一番,備上好的酒水與肴饌。”然後側身讓開一條道,躬身道,“陛下府里請。”
    沈六伯听了這話,對著朱昱深磕了一個頭,帶著下人打點去了。
    長街上駐守的親軍統領見聖上要造訪臣子府邸,當即號令一聲,率著一干將士重新列陣。
    朱昱深淡淡掃了沈府眾人一眼。
    洞若觀火如他,太容易看出這些人倍感榮光的眼神背後藏著的害怕,畏懼,以及誠惶誠恐了。
    誠如這個方才還熱熱鬧鬧,滿是人間煙火氣的府邸,在他出現的一瞬間,便被凍住了一般。
    “不了,朕不進去了。”朱昱深道。
    小朱瑾的臉上浮上明顯的失望之色,輕聲又喚︰“父皇。”
    朱昱深看他一眼,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道︰“兒,過來。”
    朱會意,幾步過來,牽過朱瑾的手,溫聲道︰“瑾兒,今晚皇兄、母後,與舅父一起陪著你好不好?”
    朱瑾回頭又看了朱昱深一眼,一雙眼水汪汪的,但他是天家的二皇子,不該這麼嬌氣的,頷著下巴認真點了點頭,應道︰“好。”
    朱昱深見朱瑾乖覺,略笑了一下,但這枚笑十分淡,幾乎是看不見的。
    他沒再多說什麼,轉過身,登上馬車便欲回宮。
    正這時,沈筠忽然道︰“四哥留步。”
    第264章 二□□章
    沈筠雖貴為皇後, 但眼下在外間,她當著人稱呼朱昱深為“四哥”, 實屬不敬, 眾人一時惶恐,紛紛拜下。
    朱昱深的背影頓了頓,回過身來。
    沈筠道︰“阿爹, 您先代我陪一陪兒與瑾兒,小奚,你帶著所有人回府。”又對甦晉與翟迪道,“時雨,翟大人,你們既要趕回都察院,便不必在此多留了,仔細天晚了。”
    甦晉看朱昱深一眼, 見他似是默許,便與翟迪一起應了聲︰“是。”
    一時長街人散, 連日頭也淡去了幾分,雲團慢慢蓄起來, 大約快要落雪。
    沈筠步去朱昱深身邊,道︰“我陪四哥走一段。”
    朱昱深目色一沉。
    少年時,他每回出征,她便追來, 十里沙場, 天涯海角, 她總要跟在他的身邊,後來成了親,她做了母親,便不能如以往一般任性了,他出征時,她去送他,他便會說︰“隨我走一段。”
    北疆風沙,荒煙蔓草,她一身紅衣是最好的景。
    那時她還總抱怨︰“每回相送,四哥便讓三妹陪著走一段,沒滋味極了。”
    可她眸光如星,鮮活生動,明明也心甘情願。
    朱昱深看著沈筠,沉默半晌,“嗯”了一聲。
    侍衛都撤去街外了,兩人就這麼延著長街,慢慢往前走。
    過了一會兒,朱昱深問︰“你此次回京,打算住多久?”
    “說不準。”沈筠道,“可能過完年關走,也可能明日,或者後一日就走了。”
    睫稍微微一涼,沈筠仰頭看去,雲團厚得無以為繼,雪已開始落了。
    “我不願回京。”她看了一會兒雪,又道,“也不願留在應天府,若不是為了父親母親,為了兒與瑾兒,我今次也不會回來,方才能見他們一面,便足夠了,四哥將兒瑾兒照顧得很好,他們……也已經長大了。”
    沈家的祖籍在甦州,但沈筠從小便在應天府長大,說是金陵人也不為過,可惜,自從朱昱深稱帝,她便不再屬于這里了。
    朱昱深听得明白,沒有作聲。
    “天家的孩子長大了,就要自己拼,自己爭,四哥這一輩子能有今日,便是爭出來的,所以該怎麼教兒瑾兒,四哥比我通透太多,我不擔心的。”
    沈筠說著,頓住步子,去看撲簌簌落在地上的雪︰“我現在最心疼的,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奚。”
    “旁人看他是達官顯貴,高爵豐祿,一輩子得天獨厚平步青雲,明明不是出生皇家,可這一身尊榮,天底下幾乎無人可及,但我了解他——”
    雖說從小吵到大,但她最是了解他。
    “他這個人,最不看重的,便是榮權,可他又不像十三那樣,能夠只專注于眼前事,亦不像柳昀與甦時雨那樣,心懷高華遠志,他啊,對許多事其實看得很淡,在乎的只有家人,交心的人。”
    “小時候,他總與我說,等他長大些了,便要游歷四方,去看日月山川,走到哪里便算哪里,累了倒頭就睡,天為蓋,地為席,石為榻,竹作伴,心上什麼都有,也什麼都無,倘若沒銀子了,就支個算命攤子給人卜卦,反正《周易》讀了好幾遍。”
    “我彼時只當他說的是玩笑話,如今回頭想想,也許那才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生得太聰明了,天生一副剔透心腸,所以明白富貴紅塵如雲煙,宦海沉浮幾十年不過一場徒勞,不如有生之年盡興,所以這一輩子,他若還想為自己慕什麼,求什麼,可能只有逍遙二字了吧。”
    沈筠說到這里,嘆笑一聲︰“可惜,也正是因為他太聰明。聰明到還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便算到日後宮中將有奪位之爭,算到阿姐與故太子的姻緣必定會讓沈府深陷奪位的旋渦中,也算到他這輩子雖然慕逍遙,但終其一生,可能都不得逍遙。”
    沈奚自那時就開始謀劃,該怎麼在泥潭沼澤里保住沈府,保住東宮。
    當年沈筠執意嫁給朱昱深時,沈奚才十六歲,當時他便告誡她︰“阿姐嫁了太子殿下,你就不該嫁給任何一位朱家子嗣。”
    但他這輩子最大的軟肋便是家人,知道沈筠對朱昱深情根深種,只提了這麼一句,便沒再強求,任由她遂了自己的心。
    “可他這麼聰明,為何還是一輸再輸,一敗涂地呢?”
    朱昱深道︰“青樾雖聰明到極致,但他心中沒有執念,輔佐朱憫達時,他心里其實並不認可這個君主,輔佐朱南羨時,他雖認可他,信任他,但無論是青樾,甦時雨,還是十三,他們當時奪位,只是被時局逼到這一步,所以謀取皇位來求存罷了。”
    而天家的子嗣,攪在權爭中的人,倘若對皇位本身一點執念,一點信念都沒有,又如何能贏到最後?
    “何況青樾的聰明,在才干上,不在權謀上。”
    有的人聰明,即可獨善其身,又可兼濟天下,卻不能謀。
    沈筠道︰“我就是心疼,他這麼灑脫的一個人,為了家人,為了沈府,要一輩子困守宮中。半生為人奔波,愛不敢愛,恨不能恨,表面榮光無限,骨子里滿盤落索。其實四哥把時雨逼回來了,我還有些欣慰,起碼日後有個他全心信任的人能陪著他。”
    “四哥。”沈筠又輕聲道,“臣女此生已無所求,只願待日後天下安定,四哥能放了小奚。”
    她稱他為“四哥”,卻並不自稱“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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