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顧錦芙與李望都叩首請安,劉太後掃了眼跪在一邊的顧錦芙,眼角余光又看到李望偷偷朝自己投過來的求助目光。
    趙祁慎此時站起身,下了台階,朝劉太後一拱手︰“兒臣無事,勞煩太後記掛了。”恭敬有余,卻不顯得親近。
    本來也不可能親近。
    一來他不是劉太後親子。劉太後的親子是上一任皇帝,早年荒淫無度,後來亂吃丹藥一命嗚呼,到最後卻連個子嗣都沒留下。
    劉太後就給他這式微的建興王暗送密旨,把他過繼到名下,擇為新帝,趕赴京畿登基。不想旨意外泄,他遭了刺殺,身邊跟隨的舊部拼死相護,為保他周全死傷大半。
    最後兵分幾路,他變裝九死一生才順利到達京城,做了這個半道登基的皇帝。
    結果他如今想要將天子近臣戎衣衛更換為自己舊部,卻遭到首輔牽頭的幾位重臣反對,進言建王府舊部在刺殺中並未能護他周全,勇不足謀不足,不能擔當大任。又以他加封顧錦芙為內司監的掌印太監為由,說已是對建王府舊部莫大的恩寵,再封賞其他人只會下不服眾。
    劉太後不想放權,那些朝臣多的是與劉太後沆瀣一氣。說來說去,就是不想叫他培值更多的勢力,好當一個能叫劉太後攬權、掌控的傀儡帝王。
    早在進京前他就明白劉太後在一應王爺皇孫中選自己是為什麼。只有他是父王早逝,未及冠無妻室,又與先行皇帝為堂兄弟,在同輩子孫子里為長,是最好拿捏最符合帝王的人選。
    什麼帝王之威震山河,他趙祁慎就只是沾了是皇室宗親,沾了個運道,得了皇位卻空有虛名。
    受制于人,他怎麼可能會與之親近?
    但劉太後沒察覺到他的疏離一樣,臉上露出笑意,眼角都堆起幾道紋路︰“母親關切兒子是天經地義,皇兒怎麼還這樣見外......听到事情的時候,哀家這顆心都不會跳了!李望——”
    “奴婢在!”
    劉太後突然話音一轉︰“你還在這里做什麼?!內監里出了這樣的事,你這提督太監是怎麼當的!”
    李望磕頭說道︰“奴婢知罪,奴婢正與陛下請求戴罪立功的機會!”
    趙祁慎听著這一唱一和的,大約知道劉太後不是單純來探望,似笑非笑看了李望一眼說︰“內司監事諸事都要他管,難免有疏漏,朕讓他歇著,他倒是誠惶誠恐的,就是個操心命啊。”
    他的話听著委婉,但就是做了決斷不同意李望問這個事。
    司膳房出了事,劉太後來就是想摘李望出來。
    這是她親兒子跟前的老人,也是她現在掌控內宮趁手的人,當然不能被削了權。
    可如今趙祁慎話里既然沒有怪罪,不過問此事就不過問了,左右戎衣衛的人也是親近她的,她還另有辦法讓李望干干淨淨的。
    劉太後遂笑道︰“是個操心的,皇上叫你歇著,歇著就是了。——魏公公怎麼還在這兒伺候著,你身子如何,听聞那是鴆毒,也是萬幸及時。”
    說完李望的事,劉太後就和她這建興王府的舊人拉近關系,並沒有拿她和李望相比較,來個一捧一踩。顧錦芙知道劉太後心機段數高著呢。
    她謝過,蒼白的面容扯出笑回道︰“奴婢謝太後關切,陛下洪福齊天,連帶奴婢也沾光了。”
    漂亮的話誰都會說,拍馬屁的功夫她也極好。
    劉太後習慣宮里人嘴乖巧,點點頭,也不多留,又關切了趙祁慎幾句就打道回宮。
    李望被命去相送,顧錦芙等劉太後一眾嘩啦啦都走了,扶著膝蓋站起身。
    “我得去司膳房走一趟。”她挪著步子走到趙祁慎跟前,說話都在喘。
    “不急這一會。”
    “怎麼能不急?”
    顧錦芙固執地看向他。李望來肯定不是想脫罪那麼簡單,後腳太後還來了,讓他先下了金口不治李望失察的罪。再晚,她也怕有變故。
    他一時沒說話,殿里十分安靜,大殿中央的香爐有輕煙裊裊,還沒升高就又消散了。
    顧錦芙抬腳要往外走,正巧外頭又有求見聲︰“陛下,奴婢來給您送膳。”
    趙祁慎伸手在她肩頭壓了壓,讓她停下。
    送餐的是一個面熟的小太監,在趙祁慎示意下把雕蓮花紋的餐盒拎到御案下的桌椅前,揭開蓋子取出熱氣騰騰的湯面,還有兩副碗筷。
    將吃食擺好,他躬身一禮就退出去了。
    趙祁慎轉身過去坐下,把那一大碗面條撥了小半出來,還用勺子舀了湯︰“傻站那里就能有力氣去?”
    顧錦芙這才明白是讓她先吃東西,他什麼時候吩咐下去的。
    她眸光閃了閃,慢吞吞挪過去,挨著他下手的太師椅坐下,面條已經被他放到跟前。
    碗里的面湯清得跟水一樣,似乎什麼東西都沒放,就是一碗水煮面條,還被泡得發軟了。
    顧錦芙拿過筷子往嘴里扒拉了一根,果然是泡得又軟又黏,可面條帶著的暖意卻是淌到心底。
    她又扒拉了一根,嘴里嫌棄道︰“這不會就是鴻廬寺的廚子做的吧,都成面糊糊了,粘牙。不怪先帝要再組建一個司膳房。”
    趙祁慎拿鳳眼睨她,她用舌尖舔了舔粘在牙上的面條,突然想起舊事來,沒忍住撲哧一笑。
    那是她剛去到建興王府的時候,當時趙祁慎還是建興王世子,撿了她回去。她有心報他收留的好意,就跟著廚房的人給他做湯圓,也是想哄他高興。
    十歲的孩子,在她心里肯定貪嘴。
    結果那時他正在換牙,一口湯圓把他牙給黏掉了,之後他足足一個月沒給她好臉色看。第一次拍馬屁,以拍到馬腿上告終。
    她吃面條吃得好好的就發笑,趙祁慎莫名奇妙,用手敲了敲桌面︰“收起你賊兮兮的笑。”
    不用問,都知道她腦子里想的不是什麼好事。
    顧錦芙可不敢說自己在笑什麼,不然,她連這碗黏糊了的面條都沒得吃。
    她加快速度胡嚕胡嚕吃了一半,也不敢吃太多,身上吃出了汗,人也精神了一些。
    “外頭有人送你過去。”趙祁慎這才拿起筷子挑碗里的面條,吃了兩口,就面無表情又擱下了。
    果然很難吃,她倒是不挑。
    他嫌棄的神色顧錦芙沒看到,不然心里剛升起的那點感動就得煙消雲散。
    顧錦芙來到殿外,陽光明亮,刺得她抬手擋了擋。日頭已快到最高點,這一通鬧騰,居然都快接近午時了。
    正如趙祁慎所說的,外頭有內侍抬來了簡單的一個輦,見她出來忙機靈上前扶她上去。
    這些都是她這掌印太監下邊的內侍,也是她才剛收服貼的人。
    顧錦芙坐上代步的轎輦,任他們晃晃悠悠抬著自己往司膳房去,心里不斷的在盤算著事情。
    李望那頭送劉太後,一直送她回到了宮。劉太後扶著他的手,視線落在滿院的翠綠中,輕聲說︰“哀家已經讓朝臣壓著他,不好再當面不給他臉。但為了確保萬一,你還是要把自己摘干淨點,戎衣衛那里,你想辦法讓鄭元青按死是謝慶自己的事就好。”
    李望弓著腰,眼里閃過狠色︰“奴婢謝娘娘指點。”
    “回吧,皇上也不喜歡你在我這留太久。”劉太後見他听懂了,松開他的手,徑直邁過門檻。
    李望恭恭敬敬站在原地,直到她身影不見了,才轉身腳下匆忙走過甬道,往司膳房的方位去。
    顧錦芙卻是先他一步到了司膳房,守在外頭的是戎衣衛的人,個個身材魁梧,煞神一般鎮守著這塊地方。
    她既然來了,自然是打著趙祁慎的名義方便進去。
    鄭元青正在臨時僻的一間屋子里刑訊,有人來給他匯報皇帝身邊的魏公公來了,他側頭看了眼被綁在椅子里渾身沒好肉的謝慶,顧錦芙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沒有打擾副指揮使吧。”她一手負在身後,面色還帶著中毒後的蒼白,身姿卻筆挺。
    若不是她說話間在微微喘息,還真是看不出來她是中過毒。
    鄭元青視線一下就被她吸引了過去。眼前的人那張臉總有熟悉的感覺,但與記憶中那個人的輪廓卻相差甚遠,他定過親的那個未婚妻眉眼柔和,臉頰圓潤,笑起來一派天真單純。
    當年他遠遠看過她一眼,就記住她那張無憂無慮的笑臉,雙眸如晴空一樣明亮。而不是眼前這個人,即便笑,也有著叫人摸不著看不見的疏離,眸光流轉間總又流出幾許凌厲。
    那個人早死在流放時遇到一場洪水里,他派去的人也傳來驗尸確鑿的消息。
    “魏公公原先就是姓魏嗎?”
    明明心里已經否定,可鄭元青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麼心理,問出這樣一句話來。
    這人.......與她確實是像。
    顧錦芙聞言仍定定看著他,仿佛是听見什麼可笑的事一樣,忽的笑了聲答道︰“自然,原先家貧,進宮後又被派往建興王府,如今回京了卻連家人的蹤跡都尋不著了。”
    鄭元青仔細端詳著她的一舉一動,實在是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丁點違和,年幼淨身的公公,多的是她這樣的。
    他也已經查過她的來歷,在第一眼覺得她像後,確實沒有疑點。鄭元青在心里頭嘲諷自己一聲,也不知道自己執著什麼,下刻就神色淡淡地問︰“陛下是有什麼旨意?”
    “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問問謝慶,還請副指揮使回避一下。”
    “陛下的旨意?”
    鄭元青追問,顧錦芙一雙分明的眼眸就直直看著他,眼角微微上揚,無聲表示對他再度質疑的不滿。
    鄭元青在她眼里清楚看到自己的倒映,對他這種倨傲的態度眯了眯眼,兩人如此對峙片刻,他到底是一揚手帶人出了屋。
    魏錦是天子的人,與他現在就對立,並不是什麼聰明的事。
    顧錦芙在他轉身後表情就一點點變得漠然,無情無緒,被透進來的陽光一照,跟個沒生氣的玉人一樣。
    司膳房的院子里還跪了一應的人,鄭元青站在屋外,不時往屋子里看。他看到顧錦芙用水潑醒謝慶,不知說了什麼,很快就再度出來。
    她走過他的身側︰“謝慶有話要親自給陛下招認,勞煩副指揮使把人帶到陛下跟前了。”
    她丟下輕飄飄一句話就越過他,坐上輦由小內侍抬著走了。
    鄭元青遲疑了片刻,叫人給松綁把人帶走。
    李望來到司膳房的時候,就正好看到顧錦芙坐在輦上被抬著出來,他心里咯 一下。
    顧錦芙喊了聲停,朝李望一笑,坐在輦上居高臨下地說︰“遇到李公公正不用我派人再去相請了,下毒的指使者謝慶已經招認了,李公公與我一道去陛下跟前听听。”
    李望臉色微變,知道來晚了!
    第4章
    宮里見得最多的便是紅牆和鋪砌石磚的宮道,人在這上頭走著,無意間回頭看到的還是一樣的路,常常會叫人迷了方向,就跟在原地踏步許久似的。
    顧錦芙在初進宮的時候就是這麼一個感受。于是她就在閑暇時一個人來來回回的走,把常走的幾條路都記住,雙眼一瞥某處牆角或磚面,便能知道自己是在哪個位置了。
    她如今坐在轎輦上,倒省了一份心思,還能有閑心抬頭看看蔚藍的天,或是側目去欣賞一下李望那張強裝鎮定的臉。
    這份悠閑再度讓她嘗到權利的滋味,叫人食髓知味,沾手就不想松開了。不怪李望把她視為眼中釘,初見便想方設法將她踩到腳底。
    顧錦芙雙眸微微一眯,倒映在她眼中的藍天就有了邊際,她心底蔓延的渴望卻變得無邊無際。
    鄭元青無意朝她看去,正好看到她懶懶支著手托著下巴,望著天空眸光閃動的一幕。他在她眼晴里看到了赤|裸裸的野心二字。
    他微微皺眉,想到剛才她與自己對峙的氣勢......她是天子的人,除非天子能信任他們這批老人,否則也會有她和自已對上的一天。
    一行人心思各異,乾清宮已近在眼前,顧錦芙在宮門口就下了輦。
    趙祁慎給她造勢,但她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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