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許夫人所賜,許融對眼淚處于免疫狀態,基本不受影響。
她禮貌地點點頭,隨著更加漠視的蕭信要走,不料蕭珊追在她身後出聲了︰“二嫂,你是不是和她們一樣,也瞧不起我?”
許融不知“她們”是誰,也不問,停一停步只道︰“大姑娘這話從何說起?沒有的事。”
蕭珊又哭了︰“你分明有。你瞧不起我是庶出的,不屑跟我來往。只是你不願意,明說就是了,我再不會來糾纏你,何必要到太太跟前暗算我,嗚嗚……”
她鬧出了動靜,院子里漸漸有丫頭伸出頭來看。
許融否認︰“你想多了。嫡出庶出在我看來從來不是要緊的事。”
她隨口拿身邊人舉例,“譬如二公子,我自嫁來,見二公子苦心向學,晝夜不休,我心里只有敬服,一個人的品性意志只與他本人有關,與出身有多大關系呢?大姑娘,你一定要這麼說,那恐怕是你自己瞧不起自己。”
蕭珊的眼淚流不下去,半信半疑︰“那、那你為什麼要告訴太太我找你——”
許融一笑︰“太太問我,我難道能不說嗎?”
蕭珊怔住。
許融沒空與她多說,扯一扯蕭信的衣袖,示意他快走。
繞出夾道後,她就忙停下了腳步,轉頭︰“二公子,府上家學是不是確實不怎麼樣?”
不論蕭珊打什麼主意,她對家學的評價應當沒錯,所以蕭侯爺愛幼子心切,才要另擇名師。
蕭信目光從被她牽過的衣袖上收回——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注意一下,點點頭︰“鬧騰得很,先生也不敢怎麼管。”
這不難理解,能在蕭家家學里上學的不是侯門子弟就是侯門弟子的親戚,做先生的管得了哪一個,能叫他們不鬧事地混混日子就不錯了。
所以蕭信如今只悶在自己屋里讀書,都不去家學了。
許融心里有了數,跟著便單刀直入地問︰“那二公子,你想拜甦先生為師嗎?”
蕭信︰“……”
他的表情很奇異,是有所預料、但又仍顯意外,有所向往、但又同時卻步種種矛盾混雜到一塊去的情緒。
許融解讀了片刻,沒解讀出來,催他︰“二公子,你就說想不想,若是想,我們立刻就去。”
她言語果決,蕭信為她態度所感染,脫口道︰“想,但是——”
“沒有但是。走,現在就去和蕭夫人說我們要出門。”
見蕭信仍不動,許融直接拽著他胳膊就往回走,邊開解他︰“二公子,猶豫不得,這個機會錯過不一定再有了,你自己再去尋訪,哪有這麼現成的好呢。”
她清楚記得蕭儀和蕭珊輪著說過的那番話,蕭侯爺又是自己先上門去了一趟,才回來領著蕭儀去,這麼再三認證,可見一定錯不了。
蕭珊先前說她“暗算”,她現在是真要暗算一把,把這個好先生搶過來。
蕭信叫她拖著,要掙,見她步子快,又不好掙,怕拿捏不好力道帶倒了她,鬧得沒法,急了只得道︰“不是,是我還沒有準備好——”
“等你準備好了,蕭侯爺那邊也抽出空來啦。”許融回頭,“二公子,這家里別人都不替你著想,你只有自己替自己想。成不成的,我們先去試一試再說,嗯?”
她眼神晶亮無比,額角微微有汗——那是因為他的不配合而拉鋸出來的,蕭信看出了神,道︰“不是。”
許融只覺得拉著他不費勁了,就繼續往前走,分神︰“什麼?”
她回過了頭,蕭信看不見她的臉,目光垂下,看見了她按在他手臂上的手指。
細白又堅決。與表象不一樣的力道。
不是只有他替自己想。
現在有人幫他想了。
第31章 一匹小孤狼
許融掉頭回了正院。
進去便向蕭夫人道︰“太太, 大姑娘不知為什麼尋起我的不是來,我心里悶得慌,想出去走一走。”
她猜以蕭夫人的控制欲, 自己門前發生的事不可能不知道,必定有人已經報給她了;而蕭夫人本有挑撥她和蕭珊不和的意思,當會樂見這種情形, 甚至給她制造方便。
果然,蕭夫人只說了一句︰“大丫頭怎麼越發無禮了?你要散心, 那就去吧。”
就同意了。
許融拉著蕭信返身便走, 她這麼風風火火的, 乍一看真像和誰賭了氣,蕭夫人目光掃向她的背影, 滿意地笑了笑。
簾外有丫頭來報︰“太太, 管事們都已在前面等著了。”
蕭夫人日常理家務不在這處跨院,在前面正堂旁的耳房里,聞言便道︰“知道了。”
站起身來,接過丫頭遞上的才換了炭的手爐, 不緊不慢地往外走。
常姝音柔順地跟在後面, 將距離控制在兩步之遙。
兩處由月洞門相連, 過了門洞, 剛到前面廊下, 忽見迎面一個人大步進來, 正是蕭侯爺。
常姝音連同丫頭們及院中的管事們紛紛行下禮去。
蕭夫人停了步子, 挑起嘴角︰“侯爺有事?”
蕭侯爺沒有笑意, 眉頭緊皺,顯出威嚴︰“珊姐兒好好地來請安,你怎麼又訓斥她?”
“……”蕭夫人結結實實地愣了片刻, 才冷笑起來,“好啊,我說侯爺一大早的做什麼來了,原來是替人張目!你倒會質問我,怎麼不問問大丫頭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蕭侯爺道︰“不就是早上來晚了一點嗎?那是珊姐兒貼心孝順,半夜還忙起來照顧儀哥兒,你做嫡母的該有些氣量——”
一院子人听他說著,都不知該作何反應,眼珠子亂飄。
常姝音也怔愣著,被身後屬于蕭夫人的大丫頭著急地戳了戳,才反應回來,忙碎步從廊上下去,揮著手將院中管事們往外帶。
身後蕭侯爺指責的聲音還在繼續︰“還有二郎媳婦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才進門就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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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分的許融這時候已經坐上車,往東城趕了。
蕭家車夫得了她一上車就派出的打賞,十分高興,賣力將車趕得又快又穩。
托蕭珊蕭儀兩姐弟的炫耀加指路,許融已大概知道那位甦先生居住的方位,到了附近再打听打听就成了。
她坐在車上,內心排演起見到甦先生以後可能的場景及說辭來,想了一會,欲跟蕭信討論,轉過頭,卻見他眼睫半合,嘴唇翕動,似在念念有詞。
許融疑惑地看了一會︰“二公子,你在背書?”
蕭信似被驚醒,睜眼︰“——嗯。”
他還怪可愛的。
許融忍笑,安慰他︰“二公子,平時不讀書的才需要臨時抱佛腳,你不用的。這時候靜靜心,不要緊張,到了先生跟前好好表現就行了。”
蕭信︰“……”
他沒說話,許融也不在意,她有種陪考的心情,這心情細究起來,也許可以算作補償——對自己的補償。
她曾經的求學生涯一直是獨行,每逢大考,送考的家長能堵滿臨近幾條大街,但都與她無關。
那並不重要,她也許羨慕過,也早已過去。
但——但是怎麼說呢,許融手放在膝上,捏了捏手指肚,她終于意識到,其實她也有點緊張。
“我會的。”蕭信忽然道。
嗯?
許融回神,連忙點頭︰“這就對了。”
蕭信瞥視她的手,見松開了,不再掐著,才移開。
路途無事,許融閑著又琢磨起來︰“甦先生起初願意見一見四公子,表明至少不是對蕭家有意見,那問題就出在四公子自己身上。是不是覺得他年紀太小了?”
雖則蕭儀展露過宅斗小能手的一面,畢竟還是個孩子,她對孩子生不出什麼惡意,也不往壞里去揣測他。
蕭信搖頭。他不知道。
許融沒指望他回答,自己又想了想︰“不對——侯爺之前去拜會時,這種基本情況一定提及了,甦先生若不同意,當時大可明說,見了以後再拒絕,豈不是得罪人。”
再怎麼婉拒也是嫌棄。
所以蕭儀回來給氣病了。
“或是四公子臨場緊張,失了禮——?”
許融鍥而不舍地又猜了猜,她不是好奇心發作,是只有知道蕭儀失利的原因以後,才好避免踩進同一個坑,成功的幾率才更大一點。
只是在連甦先生的面都沒有見過、對那位大儒實際性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要猜準太難了,許融最終也只好放棄,誠摯地向蕭信道︰“二公子,接下來,只能靠你自己了。”
蕭信“嗯”了一聲,點了下頭。
他神情已變得冷而沉靜。
——細看的話,會發現底下還藏著一絲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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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高起時,他們到了東城。
這一片城區較豪貴扎堆的西城要平民化許多,不過因富商們多選擇定居于此,一間間屋舍看上去也繁華有序。
車夫將馬車駛慢下來,揚聲詢問具體的目的地,許融和蕭信對了下眼神,不等說話,蕭信先向外面道︰“你不用管去哪兒,見到書齋和賣文房器物的鋪子就停下來。”
“哦,是!”
車夫以為他近來讀書,自己要買些相關的用物,就不再問,听話行事。
蕭信一間間鋪子下車去問。
甦先生這樣的人,新到了一個地方,他哪里都可以不去,這兩處不會忍得住不去,否則都對不起他的大儒名號。
對比之下,許融倒閑在了車上,她也不操心了,就安然等著。
蕭信身上本有一股執拗的狠勁,拋家棄族的打算都敢做,事到臨頭被激起來,自有他的行動力。
問過第一條街,第二條街……
到第三條街時,連著三家書鋪挨在一起,蕭信走到中間那家時,停留得久了些。
許融掀著簾子眺望,心中有所預感。
蕭信終于走回來,她眼也不眨地看著,蕭信跟她對視,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