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筱沒了，郭氏沒了，如今她又佔著甦簡的身子，時過境遷，很多過往恍如隔世，如今再回想起來她的心也平靜了很多。想到父親這些年所遭受的，甦筠一時間竟恨不起他來。
這個父親縱然多麼不好，多麼的不稱職，可這些年他妻離子散的，吃得那些苦也足夠了。
甦簡這般想著，隨意地端起盛滿了湯羹的汝窯小瓷碗喝了一口，一抬頭卻見坐在自己對面的小姑娘時不時地往外面看。
這甦笑的年紀看上去和甦恆一般大小，不過卻比甦恆安靜很多。她似乎很怕生人，自從回了甦家，甦簡還不曾听她開口說過一句話。
又見她看向外面的眼楮里充滿了渴望，再想到方才父親抱甦恆出去，甦簡瞬時便明白了。
這甦笑是靜姨娘所出，只怕父親對這個老年所得的小庶女並不曾多加寵愛吧。
她走過去在甦笑跟前蹲下身來︰“七妹妹吃飽了嗎？”
甦笑忽閃著蝶翅般的睫毛，一雙杏眼睜的大大的，卻沒說話。
一邊的靜姨娘笑著撫了撫女兒的頭︰“笑笑，你六姐姐跟你說話呢，怎麼不吭聲呢？快叫六姐姐。”
听了姨娘的話，甦笑果真乖乖巧巧喚了聲六姐姐，一雙小手不停地摳來摳去，一看便是很緊張。
靜姨娘不好意思地陪著笑︰“這孩子膽小怕生，讓六姑娘見笑了。”
甦簡伸出食指點了點甦笑那粉嫩嫩的小鼻子︰“我們笑笑真好看，像個小仙女。”
甦笑紅著臉躲進了靜姨娘的懷里，抓著靜姨娘的衣袖不說話。
這孩子乖巧的可愛，見她躲避，甦簡卻仍想試著接近她，于是對她伸出手來︰“方才父親帶恆兒出去堆雪人了，笑笑喜歡雪嗎，六姐姐也帶你去好不好？”
小孩子大都是喜歡雪的，听甦簡說起這個，甦笑的眼楮里果真存了希冀，抓著靜姨娘衣服的手略微有些松動，卻仍是沒有動彈，看上去似乎是在猶豫。
靜姨娘笑著幫女兒理了理兩側的碎發，柔聲道︰“想去便去吧，跟你六姐姐出去玩會兒。”
甦笑抬頭看了眼姨娘，又望了望對自己溫柔淺笑的六姐姐，緩緩將手搭在了甦簡的手心。
*
出了偏廳，武陵侯和甦恆祖孫二人不在瑞安堂的院子里，甦簡心想該是跑到花園去了，便拉著甦笑往花園里走。又見她小小年紀深一腳淺一腳的，似乎走的不太穩。
甦簡如今也不過是十四歲的年紀，抱著三歲的甦笑走到花園明顯是做不到的，她想了想眉梢微挑︰“七妹妹想不想滑雪？”
甦笑抓著甦簡的手指正走著，听到這話仰臉看著她，沒有說話。
甦簡看了眼後面的蒹葭，又彎腰對著甦笑道︰“我和蒹葭拉著你滑雪好不好，很好玩的。”
甦笑懵懵懂懂地看著她，似乎有些不太懂，一看便知是不曾有人陪她玩兒過的。甦簡瞧了莫名有些心疼，對著蒹葭使了使眼色，蒹葭會意地走上前也牽住了甦笑的手。
甦笑在甦簡的指導下蹲下身子，由甦簡和蒹葭拉著往前走。新奇而又刺激的感覺讓甦笑起初有些害怕，待發現蒹葭和甦簡會緊緊地抓住她不讓她受傷時，她懸著的一顆心漸漸放松了下來，從未有過的感覺讓她覺得很開心，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也終于有了笑意。
隨著甦簡和蒹葭速度的加快，甦笑開心地咯咯笑個不停。雪花仍在飛揚，落在三人的頭頂和肩頭，有冷風在耳邊呼嘯，但似乎誰也不覺得冷，依舊歡聲笑語著想著花園的方向飛奔而去。
到了花園，甦簡和蒹葭跑的渾身熱乎乎的，又怕甦笑覺得冷，便停了下來。甦笑還有些意猶未盡，不過因為跟這位六姐姐不熟，也不好意思開口說繼續玩。
甦簡看她笑得開心，臉蛋兒紅撲撲的像抹了胭脂，又因為皮膚嬌嫩，水盈盈的，她禁不住便伸手捏了捏。柔軟而又嬌嫩，手感也十分的棒︰“父親為七妹妹取名為‘笑’，你應該多笑笑才好，你看這一笑像春天里的花兒一樣，真美。”
甦笑仰臉看著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沒有了︰“不是，是姨娘。”
甦簡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不免有些意外。甦笑縱然是庶女，可名字也該由父親來取，怎麼會輪得到姨娘呢？除非……父親不喜歡七妹妹，連個名字也不願意賞給她？
她幫甦笑攏了攏頭發，將她身上的披風又裹緊了些︰“笑這個名字好，寄予了姨娘對你所有的希望，平安順遂，笑口常開。”
甦笑看著甦簡沒言語，不知有沒有听懂那些話。一扭頭，卻見父親和甦恆兩個人在不遠處堆著雪人，不時傳來父親爽朗的笑聲，他看向甦恆時又滿含寵溺。
甦笑從沒有見父親這樣笑過，從來都沒有。
順著甦笑的目光望過去，甦簡也看到了那祥和而又美好的畫面。
牽著甦笑的手走過去，在他們背後輕喚了一聲︰“父親。”
武陵侯顯然沒料到甦簡回來，身形略微一頓，默了須臾才轉過身來，看向甦簡時滿目慈愛︰“你怎麼也來了？”
甦簡道︰“屋子里太悶了，帶七妹妹出來玩兒雪。”
甦笑抓著甦簡的手，整個人似要躲進甦簡的懷里，抿著嘴沒吭聲。很顯然，她似乎有些害怕這個父親。
“祖父，眼楮，眼楮！”甦恆拿著一團小雪球兒跑過來，晃了晃武陵侯的大腿。
甦簡笑著蹲下身子︰“恆兒做的眼楮嗎，來給姑姑看看。”
甦恆听了果真走過來把手里的雪球兒遞了過去。他手上戴著鹿皮的小手套，一團雪球此刻安穩地躺在他的掌心，看上去有些瓷實，想來也是捏了好一會兒了。
“恆兒真厲害，做了個這麼大的眼楮。”她說著摸了摸甦恆的頭，又將甦笑拉過去，“這是你小姑姑，你拉她一起玩好不好？”
“好。”甦恆乖乖地說著，對甦笑伸出了手。
甦笑躲在甦簡身邊沒動，抬頭看向武陵侯，似乎是在征詢他的意見。
武陵侯望著仿佛受了驚嚇的小女兒，溫和道︰“去吧，父親和你六姐姐說會兒話。”
甦笑很听話，果真跟著甦恆走了。
甦簡緩緩站起身來，看著雪堆前那抹安靜的小身影，突然抬頭看向父親︰“都說老來得子乃是大喜，父親不喜歡七妹妹嗎？”
☆、欲蓋彌彰
武陵侯看了看雪堆旁的身影, 默了須臾才喟嘆一聲︰“笑笑出生之時恰遇魏王被誅, 侯府身陷水深火熱之境，我原想著咱們侯府只怕就這樣完了，而我這個魏王謀逆的幫凶自然也難逃一死, 這孩子何其無辜, 本不該自幼便承受如此苦難。我原是想著，既然注定我們父子會分離，又何必給她希望，讓她最後忍受生死相離之苦。”
“所以父親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冷落她, 甚至連個名字都不願意給她？可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雖然攝政王心思難料，可父親自己也該知道, 你可能不會落得魯國公那樣的結局。”
“是啊，自打你二叔調入皇城的敕令下來我就肯定了這個猜測。這些日子我有想過跟笑笑培養感情，可生疏了三年，這種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你也看到了, 這孩子很敏感, 似乎也很怕我。”
甦簡扭頭看見原本傻傻站在一邊的甦笑此刻蹲下身子跟甦恆一起鏟雪，似乎漸漸放松了戒備, 她突然想到了繼母剛過門時的自己。
“其實這世上哪個孩子會不渴望父愛呢，是父親總高高在上，讓她望而生畏，覺得和你之間遙不可及，所以才會生疏。若父親能如對待恆兒那般, 我想她會很快接納父親的。”
不知是不是听進去了甦簡的話，武陵侯突然闊步走上前去，挺直了身子站在兩個孩子身後︰“雪人堆好了嗎？”
甦恆認真埋頭拿小鏟子鏟著地上的雪，頭也沒抬地回答︰“快好了。”
甦笑倒是被父親的話給唬了一跳，手里的小鏟子“ 當”落在雪地里，濺起了些許雪花兒。她下意識想要站起身來，卻因為起的太猛，腳底一滑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穿得衣裳厚實，這一摔本沒有多嚴重，但一抬頭看到父親那張臉，她還是很沒骨氣地紅了鼻子。眼眶里淚痕點點，氤氳著濃濃的濕潮，可愛又可憐。
看到女兒這反映，武陵侯有一瞬的尷尬，停頓幾息，他彎腰親自將甦笑抱在了懷里。
甦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被父親這樣抱過，如今一抱哭得更厲害了。豆大的淚水像脫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的，卻又似乎因為害怕，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武陵侯親自抬手幫她拭了拭臉上那綿綿不斷的淚珠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溫和︰“笑笑這是怎麼了，剛剛摔疼了？”
甦笑仍舊一顆勁兒地哭，怎麼收都收不住。
“是不是爹爹方才嚇著你了，是爹爹不好，爹給笑笑賠不是可好？”
甦笑哭得更傷心了。
武陵侯這下是手足無措了，猶豫了一下，將她放在地上，嘆息一聲轉身走了。
甦簡在一旁看著，本想喚住父親，最後卻又忍住了。她上前拿帕子幫甦笑擦了擦眼淚，笑著問她︰“笑笑怎麼了？”
甦笑抿著嘴收了眼淚，卻不吭聲。
甦簡頓時有些無奈，看來父親和七妹妹之間的事還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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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過後，甦簡在瑞安堂陪著祖母說了會兒話便回了自己的皖雲閣。
剛踏進皖雲閣的院門，甦簡便被兩個丫頭堵了去路。那倆丫頭哭哭啼啼的撲進她懷里，一時間讓她大腦有些發蒙，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白袖，櫻桃，怎麼是你們倆啊？”甦簡又驚又喜地道。
四年不見，白袖和櫻桃兩人都長大了不少，看上去也比以前成熟了。
白袖抹著眼淚抱怨︰“姑娘當初一聲不響的就走了，等奴婢第二天醒來屋子里空蕩蕩的，嚇都嚇死了。姑娘，您怎麼也不帶上奴婢呢，這一去就是四娘，奴婢好想你。”
“我也是我也是！”櫻桃趕忙接話，“姑娘您都不知道，這些年皖雲閣里沒了你和綿綿都冷清了許多呢。”
提到綿綿，甦簡臉上的笑意明顯一滯。
櫻桃自知說錯了話，一時間追悔莫及，紅著臉不知怎麼補救。卻听甦簡婉兒笑道︰“當初走得太急，沒顧得上你們，這些年委屈你們了。”那時她被甦 給打暈了帶出城去，甦 自然是想不到帶她們的。這些年她也有想過，不知道白袖和櫻桃在侯府里會怎麼樣。不過還好，她們都好好的，大家也總算團聚了。
白袖和櫻桃雖說是丫頭，可這些年侯府的光景她們也是知道的，自然明白主子的無奈，便也沒再多說什麼。白袖攙扶住甦簡的胳膊，輕聲道︰“外面冷，姑娘先進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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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府
蔣武推開書房的門走進去，穆煥正埋頭在案前看折子，時而俊逸的眉梢凝結在一起，眼神也跟著冷了幾分。他冷笑一聲︰“這幫老家伙，一個個兒的都拿甦鴻禮的調派問題來說事，如此胸襟，我大舜江山何時才能繁榮昌盛？我看啊，是有些人見不得武陵侯府安然無恙，起了妒心才是真的。”
抱怨了一通，他將手邊的折子扔至一旁，轉而抬頭看蔣武︰“什麼事？”
見主子發這麼大火兒，蔣武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回稟︰“王爺，您之前不是吩咐屬下關注一下甦鴻禮回長安的動向嗎，他和他的家眷現下已全部到達長安，此刻就在武陵侯府。”
听到這個穆煥的表情明顯一變，擱在案桌上的手指隨意的捻來捻去，若有所思道︰“已經到長安了，倒是比我預計的還要快上些時日。”
“听說是甦家有位姑娘染了風寒，興許甦鴻禮是為了盡快到達長安醫治才加快了行程。”蔣武這般想著，也就回稟了他。
穆煥眸中的關切一閃而逝，旋即寒光乍現︰“風寒，哪位姑娘？”這次跟甦鴻禮回來的應該一共有三位姑娘，染了風寒的會是哪位呢，希望不會是筠筠才好。
蔣武怎麼也沒想到他家主子居然會問他這樣的問題，不由得想到年初時他們在繁州城見過的那位甦六姑娘，心中隱隱有了猜測。他早就覺得王爺對甦六姑娘有些不一樣，可因為自打回了長安王爺對六姑娘只字未提，他便覺得許是自己胡思亂想猜錯了。
可如今王爺這樣的反應，實在怨不得他會多想。
蔣武搖了搖頭︰“屬下不知。”他還是想不明白，王爺何時對那位小娘子另眼相待了呢？
屋子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冷凝，穆煥陰沉著一張臉，幽若寒潭的眸子凝視著案角處裊裊升騰的青煙，似乎在沉思些什麼。
蔣武想了想，覺得王爺可能真的是擔心染上風寒的會是甦六姑娘。他猶豫一番，輕聲問道︰“王爺若實在擔心……屬下再去武陵侯府探探情況？”
穆煥原本盯著香爐的眸子驟然落在他的身上，帶著點探尋，又夾雜著莫名的威懾力，還未開口便讓蔣武不由得身體一僵，脊背竟然有些冒冷汗︰“王，王爺……”
穆煥起身走至他跟前，周身散發的戾氣唬得蔣武垂下來雙目不敢看他。
“擔心？本王擔心什麼？”穆煥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蔣武，說出的話不夾雜絲毫的情緒。
蔣武顫了顫身子，支支吾吾著開口︰“擔心，擔心……”
“嗯？”穆煥逼近他幾分，書房里的氣氛似乎變得更冷了。
蔣武單膝跪地，賠罪道︰“屬下知罪。”
穆煥垂首凝視了他片刻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又吩咐︰“去讓人準備一下，本王要去武陵侯府，有個案子本王須得親自找甦大統領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