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從頭與我說一遍。”
第38章 教棋 你不要難過。
盛安得了她的話,面上不平之色愈甚,立時便將事情從頭至尾,和盤托出。
“沈姑娘,你這十幾日未來,宮中那些慣會捧高踩低之人,便又轉了風向。將供給長亭宮的銀絲炭都換了成賤價的黑炭不說,量也少得可憐。”
“七殿下心疼想送給姑娘的君子蘭,寧可自己凍著,也要將炭省下來,暖著花。好不容易等到花開了,就等著姑娘入宮來了,誰知道——”
他緊緊咬了咬牙,又悲憤道︰“誰知道,東宮馬奴放馬而過,看宮中草木敗落,唯獨咱們長亭宮前的君子蘭開得正好,竟直接縱馬啃了殿下養的花。”
“等奴才出來的時候,這一片的君子蘭,已被糟蹋盡了,一株都不剩!”
“怎麼能這樣?”棠音緊咬了唇瓣,氣得一張秀臉微白,一時間竟將對東宮的抗拒都忘在了腦後︰“這也太欺負人了。我去東宮找他們理論去。”
去東宮……找李行衍嗎?
李容徽低垂下的瞳眸里,有暗色洶涌而來,轉瞬便要將他吞噬。而在理智回歸之前,他已緊緊握住了棠音的袖口。
“別去。”
棠音愣了一下︰“可是——”
“別去。”理智回籠,李容徽輕輕重復了一次,慢慢抬起眼來,眼尾在凍風里泛出微微的紅意︰“你若是去了,皇兄一定會不高興的。”
“我不想因為我的事,讓你與皇兄疏遠了。”
他握著棠音袖口的力道微松,只用指尖輕輕攀著她的袖緣,帶著幾分哀求的意味︰“別去好不好?”
“可——”棠音遲疑又不平。
“沒事的。”李容徽的目光輕輕垂落在自己掌中握著的檀香子上︰“你上回不是說過,要與我打雙陸嗎?那我們現在就去內殿,成嗎?”
棠音猶豫了一下,輕聲開口︰“你且等等。”
李容徽目光輕輕一瞬,卻見裹著厚重狐裘的小姑娘,有些笨拙地團起斗篷邊緣,半蹲了下去。
她自袖袋里取出一方干淨的錦帕,輕輕撥開了伏倒在地上的君子蘭葉片,尋出那些尚可入眼的花來,慢慢放進錦帕里包好。
又像是對待什麼金貴之物一樣,小心翼翼地收進懷里。
李容徽遲疑一下,伸手去攔,輕聲道︰“這些花都已經殘敗了,我重新種新的給你。”
棠音輕輕搖頭︰“殘敗了也無妨。我可以將這些花風干,縫在香囊里,或是制成一爐別致的燻香。”
她說著輕輕抬起眼來,眸光清亮而柔軟︰“我收到你的心意了。”
“你不要難過。”
李容徽探出的指尖微微一顫,慢慢落在了棠音的袖緣上。
他輕垂下眼,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緒,只放輕了嗓音低低應了一聲。
棠音見他答應了,瓷白的小臉上綻出笑暈,浮出兩枚淺淺的梨渦。
她抱著斗篷邊緣自地上站起身來,仰頭看著李容徽,鄭重道︰“你若是真的想報答我,就在走馬會上,爭出一個名次來。讓聖上留意到你,讓群臣都不敢再看輕你。”
她說著,目光落在一旁的逐影上,伸出手去想撫一下逐影的鬃毛,卻被逐影噴著響鼻扭頭躲開了。
棠音並不生氣,反倒是又彎起杏眼對他笑︰“我听昭華說過,‘逐影’是舉世難得的良駒,可性子卻也桀驁難馴,尋常人等都近不得身。”
“但是它肯听你的話,是不是說明,你不是尋常人?抑或是,你的御馬之術極佳?”
她放輕了嗓音,杏眼里鋪上一層明亮的笑影︰“你一定能在走馬會上嶄露頭角的,我也信你。”
李容徽的眸光輕輕垂落在她周身,半晌沒有移開。
他不忍心告訴棠音,即便是有極佳的馬術與舉世難求的良駒也是無用。
作為不祥之人,他是沒有資格出席走馬會這樣的宮中盛會的。
往年皆是如此。
須臾,他薄唇輕抬,眼底笑意深濃。
“好。”他輕聲答應了。
前世,李行衍一如既往地在今歲的走馬會上拔得頭籌,朝野之中,風光無二。
今生,他本也打算送李行衍一份厚禮。但如今棠音開口了,那不妨換個形式。
只要棠音想看,嶄露頭角也好,讓群臣不敢看輕也罷。只要她想看,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會做到。
他答應棠音的話,從不食言。
棠音並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听他答應下來,便也自心底替他高興,彎了杏眼道︰“那我們快進內殿去吧。門口風大,你身上的傷勢還未好全,可別著了風寒。”
李容徽輕輕應了一聲,握著手里的檀香子,帶著她往殿里走。
兩人在一張小幾前相對而坐,棋盤放在正中,待李容徽放好了檀香子的時候,棠音也已拿出了玉骰子,笑問道︰“是你先呢,還是我先?”
“你先。”李容徽輕聲答道。
棠音並未多想,只道他在玩雙陸上也算是個中翹楚,便也不曾推脫,執黑先行。
只是她這回運氣卻不大好,只丟出一個壹與一個貳來。
李容徽握著玉骰的指尖輕輕一頓,稍稍運上幾分內力。
旋即骰子脫手落在幾面上,滾動了一陣,顯出兩個殷紅的壹來。
棠音起初只道他運氣不佳,並未曾多想,繼續與他一來一回地玩著。
只是這回合多了,棠音也不免有些訝異。
李容徽的運道極差,點數幾乎沒幾回能夠勝過她不說,本身的技巧也是一言難盡。
幾乎是個只知道規則,卻根本沒曾上手打過幾把的生手。
像是真如他說的,太久太久沒曾與人打過雙陸了。
棠音有些心軟,便也不曾說破,只是在落子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讓著他一點。
許是她讓得實在是有些明顯了,在幾局之後,李容徽停下了手里的骰子,輕聲問她︰“是不是我打得太差了些?”
不待她開口否認,李容徽又遲疑著低聲開口︰“你能……教教我嗎?”
棠音覺得,他只是打得太少了,多打幾把,便能明白過來,甚至稱不上一個教字。便也輕輕點了頭。
孰料,這一打,便打到了紅日西墜。
李容徽打雙陸的技巧,卻還是一言難盡。
可李容徽怎麼看,也不是不開竅的人。這令棠音不由得懷疑起自己來,局促道︰“這是不是……我沒能教好?”
“不是。”李容徽擱下了手里的玉骰子,慌忙否認︰“一定是我悟性太差了。”
棠音卻覺得他是在安慰自己,還想再試一試,可目光輕輕往長窗外一落,見天色已暮,便也只能起身道︰“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府去了。”
“我送你。”李容徽信手收起棋盤,起身與她一同往外走。
因著今日棠音的馬車停得遠了些,兩人便一路順著抄手游廊走了許久。
雖也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一路,但棠音總覺得心里有些過意不去,眼看著回府的馬車遙遙在望了,她終于開口道︰“雙陸的事……也許真是我教得不好。你不要妄自菲薄。”
“不然改日,我讓昭華來教你?”
李容徽輕瞬了瞬目,低垂下眼,替她理了理一路上被風吹得有些發皺領口,輕聲道︰“還是不勞煩皇妹了。”
“我覺得你教得很好,若是你能再多教上幾回,我也許就能會了。”
他說著,略有些難過地澀聲道︰“我自小學東西就比旁人慢些,不似太子殿下穎悟絕倫,元服之時,隨意賦詩一首,便得無數盛京貴女青眼。”
“也不似太子殿下那般八面玲瓏,各府開宴時,總能在席間與各位貴女相談甚歡。”
“我自幼魯鈍,學東西也好,旁的也罷,認準了一人,就是一人。”
“你別嫌我愚笨。”
第39章 一心 一心待人,並不是愚笨。……
棠音靜靜立在馬車前,良久沒有開口。
不知是震驚于他口中那個與常人面前不近女色的太子截然不同的李行衍,還是並不認可他所說的一切。
就在李容徽眸色漸深,思忖著是要再添一把火,還是出言挽回的時候,棠音輕聲開了口。
“我並不覺得你愚笨啊。”
李容徽輕輕一愣,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她。
眼前的少女似一株新發的芍藥花一般,亭亭立在他的眼前,長睫被凍風吹得輕顫,眸光卻清澈而凝定︰“我曾見《淮南子》里寫過一句話,‘兩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得百人。’。我覺得這句話十分有道理。”
“一心待人,並不是愚笨。”
初冬寒涼的風無聲卷起兩人寬大的斗篷邊緣,吹向同一個方向。
棠音似乎覺得有些冷了,下意識地攏緊了手指,握住了捧在手心里的銀手爐︰“我先回府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說罷,她也不待李容徽挽留,便輕瞬了瞬目,彎起一雙杏眼對他輕輕笑道︰“若是著了風寒,明日走馬會上,我可就見不著你了。”
“我還想看你拔得頭籌。”
李容徽沒有再移開目光,只是慢慢抬起了唇角,輕輕應了一聲——
“好。”
*
兔缺烏沉,一夜很快過去。
時值冬至,民間皆忙著祭祖宴飲吃餃子的時候,宮中的走馬會正辦得隆重。
昔日空曠無人的秋獵場中,支起無數華蓋,清一色紫檀木制成的宴桌分兩列向東排開,如這初冬的霜草地一般,一眼望不見盡頭。
棠音與家人同坐在天家下首的一張臣子席上,雙手端莊地疊放在自己的膝上,低垂的杏眼里,卻是一層驚惶未定之色。
方才她借著舉杯的機會,輕輕往皇子席那望了一眼。非但不曾見著李容徽,還在不經意間對上了李行衍的視線,驚得她立時收回眼來,再不敢往那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