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後不久,員外郎與新上任的主事也到了。騰出手,幫忙整理賬冊。
新上任的二位主事,是從下邊挑出來的,平日里行事比較踏實的老人。一位姓陳,一位也姓嚴。
二人對待方拭非不似金、嚴那般疏離囂張,見面時向她微笑以表善意,禮節到位,但也不過分親近。
為何要與人結怨呢?他們今後還有好長一段時間要共事呢。他們心里清楚,再升是升不上去了,能忽然提到主事一職,夠了。
他們是已半截入土,可方拭非還年輕,誰知道她將來會有怎樣的際遇造化?能幫扶就幫扶著吧。
嚴主事還是不甘心,幾番欲言又止後,終于開口道︰“想問問……”
員外郎直接打斷他︰“問什麼?”
“問……”他瞥一眼方拭非,嘴唇闔動,感受員外郎攝人的目光,片刻後低下頭道︰“罷了,沒什麼想問的。”
員外郎也不多說。
卯時一到,戶部開始點名。點完後,葉書良將他們三人喊走,交代事情。
葉書良將賬冊遞過去,方拭非兩手接過。他說︰“你今日,選幾個人听你差遣。誰要是不服安排,敷衍拖延,或是閑言閑語,同你爭辯,只管來找我。金部確實該整頓一番。”
方拭非︰“是。”
葉書良︰“你帶人去這幾家商鋪,告訴他們把商稅補齊,其余事情不予追究。他們自會照做的。”
他正在交代,門外有人來報說顧侍郎來了。等不及葉書良回應,顧琰已經走進屋來。
新任的兩位主事忙退向門邊。見方拭非還傻站著不動,陳主事還倉皇回來拉了她一把。那樣子活像耗子見了貓,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團看不見才好。
顧琰也的確沒看他,徑直坐到旁邊,打開折扇輕搖。
葉郎中眼神示意,三人沒有出聲,悄悄出去了。
出了門,兩人都是松了口氣。方拭非道︰“這麼怕他做什麼?也不見你們這樣怕王尚書啊。”
陳主事說︰“他不一樣,總之你記得我這句話。你就是惹了金吾衛大將軍,惹了大理寺卿,惹了刑部尚書,哪怕再糟糕,惹了上郡的林將軍,也比不過惹顧侍郎皺個眉頭。”
方拭非听著好笑,也確實笑出來了。
對方見她不甚在意的樣子,揮揮手︰“唉,不信罷了,爾等後生總是不听勸阻。待得後悔莫來責怪老夫。”
方拭非還是將這話記下,決定到時去打听打听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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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催商戶補齊交易之稅,由方拭非帶人過去即可,畢竟葉書良話中意思已經表明,不予追究假賬,只管收錢。
陳主事不放心年輕人處事,便說要跟她一起去。留另外一人在戶部交接。
連同陳主事,方拭非一行共六人,一起走進錦繡布莊。
那掌櫃還認得她,這次見她還是穿著常服,身邊卻有幾個眼熟的人,自然猜到她身份。笑容勉強地招呼道︰“幾位官爺,里邊請。”
方拭非知道他是個識時務的人,干脆直言不諱了。
掌櫃听罷,身形震了震,一言難盡地嘆道︰“補齊……唉,好罷。我知道了。”
方拭非︰“掌櫃為何這般郁郁不樂?戶部已說了不予追究,三日內將稅款補齊即可。你這偌大一店,生意興隆,生意不難吧?”
掌櫃抬起頭,看著她說道︰“做生意不似官員想得這樣簡單。請寬限幾日。鋪中閑余的銀子的確不多了,今年經營不善,銀兩周轉不靈,前些日子為了進貨補倉,還向別家借了點銀子。這樣,五日吧,五日後,我將銀子送去戶部。多謝官爺了。”
方拭非見他神情不似作偽,是真的為難,不由心中存疑。
不對。那他這店里的銀子是去哪兒了?
布莊掌櫃很好商量,方拭非說什麼,他都不反駁。垂著頭諾諾應是。
也對,想在京城繼續做生意,誰敢與戶部交惡?方拭非這行人一來就直接認定了他賬簿作假,不由分說,定然是上面官員的意思。他們哪敢多話?
從布莊出來,一行人之後又去了剩下幾家商鋪。幾位掌櫃也是如此奇怪。听聞他們來意,像有難言之隱,卻還是嘴角發苦地認下。答應過幾日,會照著去年的商稅,將價款補齊。也會重新做本賬冊,給戶部送去。
第33章 挨揍
方拭非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 回戶部跟葉郎中匯報完畢之後, 腦海中也在回憶並重復幾人的表情。越回味越覺得, 此事不簡單。
她想起葉書良之前的種種反應。無論是初听到時的縱容默許, 還是後來應陛下要求補齊商稅,都是一派淡定從容的表情。
這說明他原先已經知道這幾家商鋪賬面虧空的原因。能幫忙隱瞞, 就順手幫一把。幫不了了, 也不怕他們反口咬出真相。
一時間,方拭非腦海中浮現出了兩種可能。
一,是幾間商鋪其實已交過足夠的商稅,然進了私人的腰包。出問題的不是他們, 而是戶部。二,是商鋪先前真的發生了一大筆支出,導致賬面難以為繼。而這筆支出,很可能是與朝中官員相關。葉書良是在幫忙遮掩貪污。
無論哪一種,都有些叫人失望了。
還好方拭非不是個莽撞沖動之人,否則為了刨根問底,已經沖進去找葉書良問個清楚。
方拭非坐在桌邊,重新翻出錦繡布莊的賬冊, 開始仔細翻查。
仔細來看,錦繡布莊的賬面做得實在不算高明。
她之前去問清楚了各樣貨物的價錢。布莊為了抹平賬面,強行降低了各布匹的標價與利潤, 又添加了幾筆意外損失的帳,還有幾條去向詭異的條目。
但是,從中除了可以看出對方賬簿的確存在虛假以外, 卻推斷不出具體虧損的原因。
方拭非不信邪了。挽起袖子又去翻了宮市交易記錄,從條目中就近找到錦繡布莊的名字。
陳主事見她不務正業,光揪著一件已經定論的事查個不停,急道︰“方主事啊,你過來幫下忙吧!這邊忙不開手。這麼多賬是要怎麼辦?”
另外一名嚴主事也道︰“方主事,你看看你桌上的東西。這些事情還不處理,待會兒葉郎中該問起了,你得挨罵。少給郎中惹事了。”
方拭非一面“誒”了聲,一面從中找到明細。
今年宮中向錦繡布莊進購了絲綢、刺繡、麻布不等,用作宮女與妃嬪的衣料。有些是成衣,有些是布匹。
她翻到後面一頁,有描述關于高級布料的花樣描述和工技描述。底下還記有幾幅小畫。
畫里的花樣有些熟悉,方拭非用手指在上邊摩挲了一陣,肯定自己見過,卻忽然想不起來。
她掏空腦子也想不清楚,便把本子放下,過去幫兩位主事分擔。
一直到戶部散值,她踢了一路的石子,跟林行遠回到了家,才終于想起來。
“錦繡山莊!”方拭非拍著腦門道,“他們賣給嬪妃的高等布料,如果沒錯的話,應該是叫雲緞。他跟我說過,那種布雖然色彩鮮艷,但品質不佳,容易撕裂,手感粗糙。其實是陳布,不是絲綢,只是色染得好,但是價格賣得很低廉。”
林行遠听她忽然冒出這段話,心里還很茫然。仔細一想,串聯起來了,才說道︰“照你說,這種東西也敢拿去賣進宮里,還是進獻給嬪妃?他是活著不耐煩了,想試試有多少種死法嗎?”
方拭非︰“我也覺得不會。他既然都敢在鋪中低價售賣綢緞,還坦誠告訴往來的客人那東西品質不好。又豈會把這種不入流的東西賣到宮里去?這不是欺君之罪嗎?宮里可沒那麼多甘心吃悶虧的人。而且那掌櫃今日的表現,也不是會貪這種錢的人,倒是一個本分生意人吶。”
林行遠︰“這不就是了?不是,方拭非你究竟想查什麼呢?”
林行遠很想讓方拭非把此事掀過放了,硬扯著算怎麼?以卵擊石呢?
先前險些被罷職的教訓還沒吃夠?他們這樣的小人物,生死前程,都不過是上位者的一句話。她不知道此事背後牽扯的人有多大,
方拭非站起來,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說道︰“可是,宮市的記錄上就是這樣寫的,說明了什麼?大概是他原本不知從哪里買了這批貨,以為是高檔的綢緞,可以賣進宮里討好諸位後妃,沒料到那布出了問題,連忙換了另外一種布。所以宮市上還這樣寫著的。”
林行遠搖頭︰“錦繡布莊這麼大一商鋪,能做到如今這規模,怎麼會犯下此等大錯,看走眼,買一批劣質的布匹?而且買就買了罷,誰膽子這般大,敢騙他們?布莊又為何要吃這悶虧,不找人索賠,甚至還不惜賬簿造假,來為對方開脫?這種事情,你敢說,都沒人會信。”
“我也正覺得奇怪呢。”方拭非緩緩坐下,皺眉道︰“嘶……是誰呢?如果不是這次有人在陛下揭穿西市的事,可能都要這樣蒙混過去了……”
方拭非不解自語道︰“誒,話說,這個人是誰啊?險些我就被他害了。”
大早,李恪守穿好官服,拉好衣領,端正戴上官帽,對著鏡子確認無誤,轉身出門。
他心情不愉快。原本以為戶部知情不報,欺上瞞下,陛下就算不懲治王聲遠,也會敷衍地罰罰葉書良。可是結果沒罰到葉書良,只是不疼不癢地找了個主事來擔責。甚至到了最後,連那主事都沒罰到,反而把與自己交好的兩人給換下去了。
呵,不就是因為一個顧琰嗎?陛下竟然偏心至此。
李恪守撇撇嘴,卻也是無奈。腦子里轉過各種壞主意,又被一一否決。
下次要小心些了,這次是自己太急切。本來仔細想想,連葉書良和王聲遠都刻意遮掩,賬簿造假一事肯定不簡單。應該先仔細查查,查出結果再說出來才對。
他走在去官署的路上,獨自懊悔。行至半道,忽然思路被打斷,眼前一黑,被人套上麻袋,拽進無人的小巷,好一頓暴打。
李恪守當下放聲大叫,可不知被帶了哪里,無人來救。他想再喊第二聲,剛一開口,被一腳重重踢在胸口,倒抽一氣,聲音被迫憋了回去,想說也說不出來了。
來人下手夠狠,李恪守的腦袋和臉都被打到了好幾次,頭暈目眩的,他終于不想著呼救,只管先護住頭。
在他以為自己快死的時候,來人又忽然散了。
李恪守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道,顫顫巍巍地鑽出麻袋,朝四周巡視,尋找人犯。
可關于犯人是誰,有多少人,長什麼樣,他半點頭緒都沒有。對方極其老練,連聲音都沒透露一句。
這樣的話,他只能認栽。
李恪守坐在地上,小心摸了摸嘴角的紅腫,立即疼得抽氣。忿忿將麻袋擲到地上,用力踢了一腳。
坐了半晌,氣不過,委屈蹬腿。
他艱難爬起,準備回家。扶牆走了兩步,實在不甘心,反正距離已經不遠,轉道繼續去戶部。
戶部同僚見他這一張青青紫紫的臉,都被嚇懵了。上前幫忙扶著他,問他要不要去請大夫。
“不!”李恪守道,“去金部,去金部那頭看看。”
李恪守去金部,喊了方拭非出來。
他左思右想,近日跟他有仇的,恨不得打他一頓的,可不就是方拭非了嗎?
他,可惜青腫的臉,實在沒什麼威懾力︰“方拭非,你今天早上在做什麼?”
他湊近來,在方拭非近處咬牙道︰“你是不是攜私報復,找人毆打本官?”
“我為何要打你?”方拭非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沒認出他是誰來︰“你是誰啊?”
旁邊官員提醒說︰“這位是李侍郎。”
方拭非忽然明白過來︰“哦……是你!是你向陛下告我的狀。李侍郎!下官跟你無冤無仇,您為何要害我!”
李恪守一愣,分辨她語氣里的真假。
真不知道?
葉書良和王聲遠竟然沒告訴他?葉書良是那樣的人嗎?他——他……是嗎?
好像是。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李恪守拂袖一揮,瀟灑轉身離去。
方拭非追了上去,說道︰“若非陛下仁慈,只說將我罷職,是不是我事情都沒弄清楚,腦袋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