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方拭非說︰“只是見過,不過我不喜歡他。當年我要出江南道的時候,受到了他的示意刁難,若非我朋友隨行,他身份不凡,城門士兵不敢刁難,恐怕我會有不小的麻煩。”
    方拭非偏頭問︰“你不會又不知道嗎?”
    北狂道︰“節度使當年不過是一推官,還是靠著家中關系混上的。只是他家世不算顯赫,幫不他太多。他會說話,很得州道佐官喜歡,又被推舉給了當時都節度使,才慢慢開始拔升。最後因為檢舉有功,連升數職,並一路升遷,做到了節度使。”
    “哦,這個啊,听說過。”方拭非說,“不過那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記得不清楚。”
    北狂說︰“此人頗為圓滑,且利欲燻心,毫無底線。當年陛下下令封鎖運河,有他的三分功勞。他促成運河官用之後,霸佔河道,結黨營私,排除異己,從中謀利。拉攏了一干貪官污吏,借以穩固自己在朝中地位。”
    “如此說來,此人真是劣跡斑斑。”方拭非不由嗤笑,“那又如何?人家依舊在江南混得風生水起……哦不,先前江南貪腐一案定然是波及到他了。若是能一鼓作氣將讓拿下,實在再好不過。”
    北狂忽得停了下來,看著她認真道︰“你若是想要殺他,如今城內大亂,人人自顧不暇。他還將親兵留在了寺廟保護五殿下,就是最好都機會。你要殺他嗎?”
    方拭非嚇一跳︰“你說什麼?節度使是幾品官你知道嗎?你先前還叫我不要自尋死路。”
    北狂不說話了。
    方拭非︰“所以我們現在究竟是要去哪里?”
    北狂︰“慧恩在何山縣的私人住所。”
    另外一面,節度使帶著三名侍衛,跟慧恩來到一處髒亂的院子。這地方倒是沒有積水,可屋外原本栽著的幾棵樹,現在全倒了。他們是穿過殘樹走過來的,這讓他感官並不好。
    他捂著鼻子道︰“這是什麼地方?為何我看這院落已經長久無人居住?甚至都無人打理?能算安全?”
    “風最大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它既然當時沒有倒塌,那現在也不會危險。”慧恩說,“風吹亂了而已,稍作整理,還是可以歇息的。使君在此處也不是久住,稍作歇息而已。”
    節度使點頭︰“也是。就不知這風何時能停。”
    慧恩站在一顆斷樹前,看著從中截斷的枝干,手里用力捻著佛珠,才克制著自己說話的語氣。
    “颶風結束後,水不會馬上退下,四處倒塌的房屋也還在。樹木橫在道路中間,商鋪被黃泥水淹沒,農田盡數作廢,醫館里塞不下那麼多的傷患,吃穿用行,全部都是問題。是以最麻煩的,其實是水災過後的援助。若是做不好,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回復不了。”慧恩轉過身,問道︰“節度使,您怎樣看?”
    節度使捂著鼻子正在四處查看,聞言說道︰“什麼?先進去吧,這邊都是泥水。”
    慧恩冷笑道︰“您真是未曾叫我失望。”
    節度使跟著表情冷下來︰“你這是何意?”
    方拭非倏然發現,北狂這人,武功高強先不說,查案確實很有一套。井井有條,觀察細微。在自己與冥思教周旋的時間里,對方已經查到了許多零散的信息條件。
    方拭非道︰“其實你知道慧恩是誰。否則你不會如此篤定。”
    “我的確不知道他是誰,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查到這些事情,只是猜測而已。”北狂說,“慧恩十三歲起被冥思教的人收養。他當時還小,沒有朝廷的批文,走不了太遠的地方,所以他是江南東道的人。”
    方拭非︰“是。”
    北狂道︰“冥思教的主持,也就是慧恩的師傅,這兩年收養過不少的孤童,可因為他戒心太重,大多都沒有受到重用,最後在廟里做了小沙彌。他向來信任自己的同鄉,重用的也全是自己鄉民。那些和尚記念他的恩情,所以忠心耿耿。所有人里面,慧恩最不一樣。慧通似乎非常信任他,閉關或外出時,一切廟中事物都交由他來主持。如慧通如此陰險小輩,怕是只有利益才能叫他安心。”
    方拭非︰“是。”
    北狂︰“所以,他不怕慧恩背叛自己,是因為慧恩與朝廷有仇。他家中或許是判犯下大錯,朝廷不會放過他,他也不會原諒朝廷。或許,跟他就是同一個仇人也說不定。”
    方拭非忍不住想要為他鼓掌。
    北狂︰“要說慧通與誰有仇,這個是好查的。他年輕時不過一地痞無賴,後來走了邪道的路子,反而成了一代聖僧。他年輕時,與當初的節度使也算狐朋狗友,冥思教最初能有此發展,少不得節度使的提攜放任。只是在教派壯大之後,其中利益糾紛不斷,節度使發覺事情不對勁了,慧通又開始不听自己的指示,兩人便分道揚鑣,還因此結仇。慧通在節度使多番打擊下,不得不帶著信眾四處躲藏游走。多年潛伏,等對方大意松懈,才開始故技重施,且這次大為成功,一發不可收拾。于何山縣定根之後,二人矛盾怕是越加激烈。”
    這次輪到方拭非不說話了。
    “所以。”北狂結論道,“我不知道慧恩是誰,可他多半與節度使有仇。可向節度使復仇的,一是借由天災直接下手,二是殺掉五殿下,叫陛下數罪並罰,借刀殺人。”
    方拭非︰“有理。”
    慧恩說︰“使君不必生氣。我從小跟隨我師傅學佛……”
    節度使打斷他說︰“他那騙子說的話,你莫非真的信?”
    “自然是不信的。他說自己是佛教聖僧,得佛祖傳承,實際上,卻連佛經里講的什麼都不知道。”慧恩低著頭笑道,“他對佛經的鑽研,甚至遠不如我,所謂的高僧,也不過是騙人的噱頭而已。到如今,一旦有人前來論道,他便會叫我上場。時常閉關,也是因為心煩佛經,不堪忍受,尋機逃避。”
    節度使听聞,大為詫異,重新認真審視他︰“那你為何還跟著他?他是有個親生兒子的,你知道的罷?即便你再討他歡心,冥思教里的諸多財寶,也不會傳給你的。”
    “我知道。”慧恩兩手合十,頷首道︰“我從未對師傅報過希望,自然也就不會失望。我知道他不是個好人,也不能長久。昨日所為種種,來日必有報應,只看是誰人來取他的報應。”
    節度使忽而哈哈大笑,對他很是賞識,拍著他的肩膀道︰“你倒是挺識時務,本官明白了,你是想跟本官投誠。好,本官便答應你。只要你將慧通做的那些骯髒事都說出來,本官保你無罪。”
    慧恩搖頭︰“我不是要給他報應的人。”
    節度使︰“那是誰?”
    慧恩︰“你。”
    “我?”節度使尚自高興道,“確實,你告訴我,我來教他什麼叫報應!”
    第68章 螻蟻
    慧恩靜靜看著節度使, 可節度使此時心中狂喜, 並未察覺到他眼中深藏的洶涌暗潮。
    他對慧通因舊仇怨恨已久。加之慧通又近乎在何山縣內自立為王, 還敢唆使百姓虐殺新任縣令, 引得京中關注,才致使今日種種, 為自己埋下了諸多禍端, 才促使陛下特派五殿下前來,再逼得自己不得不進城救人,最後不幸遇上風暴,危機重重。他早已恨不得殺之後快。
    他明明是江南東道節度使, 朝廷三品官員,實權統領總兵,全江南再沒有比他更尊貴的人。他的孩子後代,即便什麼都不做,那也會是高人一等,可以平順富貴,安度此生。
    他一生官途坦蕩,有如千里風吹一日帆, 而今已過天命之年,幾近耳順,一直沒出差錯。像他這樣的出生, 普通人哪里能做得到他的地步?如今又不是春秋戰國一類的亂世,一步登天大多只在夢里。他再撐個十年……不,五年, 把他兒孫扶上來,就可以安心告老了。豈能容忍慧通來壞他的好事?
    節度使拉過慧恩,說道︰“你是慧恩,是吧?我听說過你,你是慧通的左膀右臂,替你處理冥思教的諸多事務,也是教里少有的虔誠教徒。可天下之大,何人不可歸順依靠,你若偏偏要選一個將死之人,就不聰明了。良禽擇木而棲,多數人是因為分不清何為良枝何為朽木,這才落了難。但聰明如你,總不會這樣吧?”
    慧恩說︰“我留在冥思教,不過是為了報恩而已。師父自幼救過我,我也只用心在鑽研佛理。”
    “呵,這叫愚孝。”節度使,“你報了他的恩,卻害了另外的人,那你虧欠那些人的又該怎麼彌補呢?”
    “是啊。”慧恩說,“害人一群人,該怎樣還呢?”
    “自然是一命償一命方可。若是害死了很多人,那便是死不足惜。”節度使拍著他的肩說,“不過你盡可放心,本官會替你網開一面,你可自稱是不知情……你的確是不知情呀,每日只看書講經,並未在外邊挑動過百姓做不正常的事情。是吧?”
    慧恩抬起下巴,一滴雨水順著他臉頰的輪廓向下滴落。
    “是吧。”
    節度使抬起頭,發現腹部插著一把金色的刀柄。
    他穿著深色的衣服,加上漆黑的夜色,濕潤的雨夜,看不清血液的痕跡。但鈍痛與緩緩流出的感覺,卻強烈地提醒他,他遇刺了,他肚子上被深深刺了一刀。
    節度使接連吸了幾口氣,忘記了吐息。從驟變的驚駭轉向對死亡的恐懼,最後咬住後牙槽,憤怒地看著他。
    耳邊風大,幾名侍衛自覺退開,不听他們議論朝政,是以沒听見聲響,視線又被慧恩擋住了身形,一時竟然沒發現他的不對。
    “你大概不會記得我。”慧恩嘲諷笑道,“你一路升官,一路檢舉。靠著捏造證據,玩弄權術,去殘害無辜,而過得風生水起。所有不贊同你陰謀的,都被你找借口一一斬殺。親手將江南道的官員,拔成了一窩土匪。你這樣的人,憑什麼能安度此生?我父親不過一七品小官,人微言輕,固執死板,你怕是連他的面都沒見過。他死在劊子手的刀下,卻是死于你的無恥。你以為你,不會遭到報應嗎?你與慧通——”
    “殺……”節度使身體軟倒,終于用力擠出一句話︰“殺了他!快!”
    侍衛警醒,涌到他的身邊護住。
    “——還有我。”慧恩說,“都是死有余辜。”
    方拭非看著眼前的泥水路。雨已經小了,北狂走路的步子很輕,只有水不停被帶起,又落下的聲音。
    “慧恩,他是誰不重要。即便他只是一個籍籍無名之輩,如今他也站在了節度使的面前。”北狂說,“我見過天下間多少的浪客,他們或驕傲或孤僻,在失去一切之後,如沙塵漫無目的地游走在世間角落。你不去惹他們,他們于你就不過是街邊的一粒塵土,你若是惹了他們,他們就是能割傷你血肉的風中利刃。”
    北狂說︰“我相信仇恨是最強大的力量。能讓人忍常人之不能忍,能做到這世界上許多你認為不可能的事。他原本是一有人間利欲的普通人,即便可以在冥思教內常伴古佛,但親眼看見仇人,一定會想親自殺了他。”
    天空中忽然一道響雷,方拭非視線上移,從自己足尖落到北狂身上,發現北狂的褲管上全是斑斑點點的泥漬,余光間還看見了路上倒著的一只鳥的尸體,不知怎麼飛到了這里來。
    “是。沒有人會去在乎自己殺死的一只螻蟻,因為他們脆弱而可悲,看著毫無反手之力,多數人只能懷抱著仇恨,或是就此沉淪,或是被迫選擇原諒,然後逃到與過去毫無交集的地方。”北狂,“可誰知道,哪怕是星星小火,也能燎原。今日所見這狂風暴雨,或許在某處地方,也不過是縷拂面清風而已。”
    北狂在一處院落前停了下來,院里一顆大樹倒了,枝葉的上端斜出了牆外,還能看出它的茂盛。
    “這樹怎麼會倒呢?”方拭非說,“如此粗壯,看著也有很多年了。枝葉繁盛,周圍又有高牆幫忙擋風,一般不好倒吧?”
    北狂︰“根未扎穩,或許是移栽的。”
    他抬腳一踹,踢開大門。
    木門大力撞上牆壁,又彈了回來。門板打開,讓二人听到了院子里的打斗聲。
    但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停了,因為慧恩被侍衛刺中,靠著牆滑落在地上。白色的僧衣瞬間被染紅了一片,又在雨水浸潤下繼續擴大。
    方拭非萬萬沒想到一開門就是這樣令人震驚的一幕,驚聲呼道︰“慧恩!”
    她的厲聲一喝,讓正準備殺人的侍衛停住了手,遲疑看向節度使。
    節度使捂著腹部倒在地上,尚未昏迷,侍衛正在努力為他包扎。
    他低下頭看了眼指縫,又指著慧恩道︰“主事!你看冥思教的人想殺我,意圖謀害朝廷命官,意圖謀反!這是死罪!你快差人去封鎖冥思教,將所有人全部抓起來,殺掉!一個都不能留!還有,快替本官找位治傷的大夫出來!”
    方拭非一時站著沒動,眼神里隱晦不定。
    她腦海中閃過許多東西。
    節度使會死嗎?慧恩呢?這時候該照情理還是照法理?就何山縣目前的情形來說,誰最該死?這是機會,還是麻煩?
    這個院子里,如今只有他們幾個人,是最好的下手機會。
    最後猛得一個打顫。
    她要狠心嗎?
    成大事者,是該有所魄力。
    她是這樣想,卻始終站著沒動。
    北狂只覷了眼她的側臉,便從腰側抽出了長刀。
    “主事!主事你還傻站著做什麼?”節度使才看見,虛弱問︰“你身後的是什麼人?”
    方拭非側身問︰“你要做什麼?”
    北狂只給她鼻尖留下了一道拂風,人已經飛遠出去。
    他刀鋒鋒利強勁,方拭非之前已經有所見識。這次就見他穿過侍衛的包圍,毅然干脆地在節度使脖子上一砍,對方的人頭便滾落了下來。滑到慧恩的身前。
    躺著的慧恩勉強抬起頭,看見不遠處的節度使。對方尸首分離,那雙眼楮還大大地睜著,帶著慍怒的神色,不由嘴角露出一絲解脫的微笑。
    “好,你終究還是死在我前面。”慧恩卸力,重新垂下︰“幾次三番,我都以為我會死在你手上,已經要放棄了報仇。不想竟然還有機會。天理昭昭,終究還不至于太不公平。”
    北狂說︰“死在你的面前。”
    慧恩氣若游絲,似有似無地哼道︰“好……”
    方拭非猶如腳下生根,不知該如何動彈。
    另外幾名侍衛在最初震撼過後,知道自己死罪難逃。也為方拭非的大膽所震撼,指著她喝道︰“方主事,你這是意圖謀逆!你竟敢殺害朝廷命官?莫非已被冥思教策反?我等要前去揭發你!,一五一十告知上官。
    方拭非這才回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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