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嘆了口氣,說道︰“秦律繁雜,你準備在御史台做多長時間?你沒做過縣令,也沒人指點你去讀律令,台院重地,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去的閑職。我不知道他們為何要推你上去,但顯然,並不指望你久留。”
杜修遠頓了頓, 繼續說道︰“不過,比起看這些冗雜刻板的公文條例,你倒是可以多去看看卷宗。”
方拭非︰“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吧。我如今分身乏術, 對律令尚不熟悉,顯然是這種重中之重最為重要。”
杜修遠說︰“你看再多遍的秦律,也會有不明白的地方, 且不明白的地方會更不明白。但你去看卷宗,就會知道了,所謂律令,又所謂御史台,其實都有人情之處可察,你不必完全按著上面的規章來,人也不會完全按照上面寫的去犯錯。”
方拭非說︰“我懂。”
杜修遠︰“你不懂。人之動機,若能條條例例皆有可循之處,還需御史台做什麼?有縣令、節度使就夠了。可歸根究底,這律法,也不過是凡人擬定,你要是修身修心,自己覺得錯的事情,律法上多半也是判錯的。不要拿著律令去套案子,也不要拿著案子去套律令。”
方拭非︰“我真的懂!”
“你要是真不懂,”杜修遠說,“能遞到御史台的案件,多半是疑案或重案,還與官員有關,下邊不好判,也擔不起責,不敢得罪人。可對台院而言,判得輕或判得重,都沒有可指摘的地方,能說的出道理。那你深究這些秦律,就沒多少意義,記住些基本的東西,然後去看卷宗,比照著斷案。反正遇大案之時,小三司斷案時還有給事中與中書舍人,你亂來也出不了岔。”
方拭非小心翼翼問︰“……我說我懂你信嗎?”
杜修遠不管她︰“我回答你了,你也該回答我。你究竟是誰?杜太傅為何是你收的尸?”
看來這人只管自己答,也不管她需不需要。
方拭非試探著說︰“因為除了我,也沒人能給他收尸?”
杜修遠︰“他當年為何忽然杳無音信地離開?”
方拭非︰“他從不跟我說的。這可能是他的秘密。他教過我,于是我給他送終而已。”
“他不給你說話的機會?還是他沒給你開口問的機會?”杜修遠冷冷說,“我不信人會沒有好奇心。我也不信你毫不知情。我看你未必多尊重他,否則也不會一把火燒了他。”
“你說得對!”方拭非忽然拍腿站起來,激動道︰“我覺得你說得對極了!”
杜修遠抬起頭,不解看著她。
方拭非︰“我決定就照你說的做。再見!”
杜修遠︰“??”
方拭非卷起書本,便直接出了大理寺。
御史中丞已對方拭非心生不滿。
台院共六名侍御史,方拭非乃知彈侍御史,即幫助本台主官,處理彈劾案件。方拭非不務正業,知雜事御史與御史中丞的擔子便重了。
這旁觀一兩個月,已知沒什麼成效,難道要擔待她到天荒地老嗎?
憑她這年歲可還長著呢。
何況第一個月的時候,她還算好,看著是用功的,雖然都是無用之功。從第二個月開始,整個人就不對了,懶散了。
她不再來問自己什麼時候能同另外幾位御史一同審案,也不問能不能旁听重審的冤案。自己不喊她做事,她就在角落干坐,還整日行蹤詭異,與下屬上官交流也不密切,看來是已經徹底放棄了。
他不知道方拭非在戶部做事時是個什麼樣子,但看王聲遠同幾位侍郎郎中都喜愛提攜,應該是個勤勉有加,兢兢業業的人,看來實在適應不了御史台,還是請吏部跟陛下再三思的好。
他與御史公商量此事,御史公坐在案前沉默不語,片刻後問︰“他現在在做什麼?”
“現在?”御史中丞不無諷刺道,“多半是坐著?”
御史大夫放下手里的東西,說道︰“他是王爺與王尚書親自囑咐于我,入職後我未多過問,不知他在台中情況如何。”
御史中丞︰“您正好可以過去同他談談。實在提點不起。”
主簿捧著方拭非剛寫好遞來的東西,沖進她的房間,追著她問道︰“方御史,您這是要是做什麼?”
方拭非掃了一眼首頁便知道,理所當然道︰“向陛下懇請立案審查呀。”
主簿說︰“可此案前段時日已審結了呀,您還要審什麼?”
“自然是覺得這審查結果不合理,所以方向陛下請示重申。”方拭非翻開他手里的公文,指著上面︰“‘請乞重勘,下移奸佞。’認字?懂?”
主簿斷然說道道︰“這怎麼能行?”
方拭非皺眉道︰“無陛下首肯那自然是不行,所以我讓你遞交給御史中丞過目。你替我交過去就行了,怎麼能替御史中丞對我說不行?”
主簿不贊同說︰“這案件證據已然確鑿,受害之人亦未喊冤,為何要去勞煩御史中丞?”
方拭非說︰“受害之人都已經死了,你叫他去九泉之下喊冤?”
主簿懇求道︰“方御史,御史台中公務繁忙,您能別自找麻煩嗎?”
方拭非撇嘴,走過來問︰“這算大案嗎?”
主簿遲疑了下,說道︰“也不算吧?”
御史台中案件繁多,此案由大理寺移交御史台,其中牽涉一名八品官員,已死。同普通案件比起來,自然算嚴重。可同御史台中的案件比起來,一般般。畢竟證據確鑿,案件梳理清楚,不同的只是該如何懲處。
顧登恆估計只看了一眼,沒覺得哪里不對,就給批示了。
方拭非冷聲說︰“是啊,說明這只是一件小案而已,我身為侍御史,且來台院已有兩月有余,莫非連提起重審的資格都沒有?”
先帝在位時期,御史台的權力極大。“自朝官犯罪,準獄官令,先奏後推。”即御史台面對一些案件時,是可以先審理斷案,再上報陛下。甚至小案都毋須上報,因為陛下根本看不過來。
如此一來,其他官員有些急了,幾次上奏,請陛下約束御史台。
到了顧登恆這里,規定了“御史揪獲罪狀,未經聞奏,不得輒便處分。”任何案件,轉交至御史台的,御史台要處置刑法,必須交由陛下審批。
“這里。”主簿說,“這里判處五年刑期杖責五十有何不對?”
方拭非︰“自然是我覺得太短。他雖非本意,可之後造謠生事,羞辱同僚,直至被查出真相方來求情,本該罪加一等,為何要從輕考量?”
那主簿不贊同地說︰“怎麼能單靠你覺得?大秦律例豈同兒戲?”
方拭非也不贊同說︰“自然是我覺得,不是我覺得難道你覺得?你覺得能行嗎?你不過區區主簿,我才是侍御史,你逾矩了。”
主簿紅著臉說︰“御史台豈能一家之言?我不過行勸誡之責!”
“我看你才是一家之言!”方拭非冷聲道,“我如今並非要直接重審,亦無此等權力,你便在這里指手畫腳。莫非我要听從你的意見,才不叫獨斷專行?本官還非听你的話不可?”
“你……你簡直!”主簿氣急道,“我本是好意提醒啊!奈何你在這里指鹿為馬!”
方拭非余光間看見一抹黑色的衣角,眉毛一挑,抬起下巴大聲道︰“我做事自有考量。入御史台兩月來,雖未曾從你身上得到什麼有用的提點,只能翻閱卷宗,查閱舊案。可我也是認真背過大秦刑法法典的,提出此案不公,更是深思熟慮。怎麼倒了你這里,就是如此果斷的一句‘圖惹麻煩’?怎的我哪里不努力了?”
御史中丞出聲道︰“你們在做什麼?”
主簿委屈喊道︰“周中丞。”
“是這樣的周中丞,御史公。”方拭非轉過身,朝二人施禮,臉色不變道︰“上官及同僚皆說我閱歷尚淺,尚需學習,下官頗為認同。只是同僚皆過于繁忙,無我插手之地,為了能盡快適應,替台中分憂,下官便去翻閱卷宗,查閱舊案,以做學習。于是發現了一樁案情尚有疑義,不可認同,想請中丞代為參考,請陛下批準重申。”
御史公看了御史中丞一眼,也看了方拭非一眼。對他幾人之間這事並不置喙,直接離開。
主簿試探著問︰“周中丞?”
御史中丞說︰“呈我案上吧。”
主簿忙道︰“是。”
御史中丞也不欲對方拭非多說什麼,覺得此人太多心機,愛耍聰明,還抓緊一切機會死命告狀,真是……有些一言難盡。
正離去之際,方拭非在後面大聲喊道︰“周中丞,有勞!下官這兩月翻查了上千樁舊案,還發現了不少奇怪之處。就勞煩中丞多辛勞一些。畢竟下官只有有所長進,才能幫您做事。”
第106章 好事
御史中丞自認並無偏差, 將方拭非遞來的公文仔細看了一遍。
對方所述的確井井有條, 起碼表面看著讓人證據充分, 理由得當, 且引薦了不少案例,看來是真研究過類似的案卷了。也看來是真的……閑得發毛了。
只是她文中所言所述立場過于嚴苛, 不近人情。御史台中類似的卷宗里, 自然也有更輕判的,此判不算顯眼,也稱不上特例。
辦案自有程序。
此案如何量刑,當時已考慮的清清楚楚, 他就算現在再看,也並不覺得出錯。
當初凶犯殺人究竟是蓄意還是無意,一直未有人證物證可以證明,不過是雙方各執一詞,自圓其說。之後人犯又願意出五千兩白銀息事寧人,雙方商議過後,死者父母及兄弟立即表示可以不予追究。
既然如此,輕判量刑自然合理, 且雙方皆無異議。
方拭非將這翻出來,分明是自找麻煩。她若非要計較個清楚,那御史台實在是不適合她了。
御史中丞搖了搖頭, 將公文放在桌角,便不再理會。
他以為這就結束了,是方拭非在與他不甘的抗議表示, 並非真心想要插手舊事。
緊跟著第二日,第三日……源源不絕,且有增多之勢。
主簿惴惴不安地將東西擺到他桌上示意,然後沖他尷尬笑了笑。
御史中丞抬著筆道︰“我這桌子上有一半都是他的東西。”
主簿點頭。
御史中丞︰“這兩天是不是又多了?”
主簿︰“他看起來的確更熟練了。”
御史中丞︰“他那里還有多少?”
主簿試圖用手比對,最後覺得方拭非的能力實在難以比量,且無窮無盡無法揣測,于是搖頭說︰“應該很多很多。”
御史中丞在“很多很多”四字中,陷入了沉思跟絕望。
他腦海中忽然出現王聲遠在他面前提到方拭非時,露出的詭異表情。
當時他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形容,現在終于明白了。
——那個詞叫同情。
御史中丞皺眉道︰“他是將我們御史台的卷宗都翻遍了嗎?!”
“額……這個……”他思忖片刻,試探著回道︰“他的確是翻閱出了不少案卷,並沉迷于此,頗為辛勞。”
御史中丞挑眉︰“呵。”
這方拭非,不會是真想把舊案都翻一遍吧?
主簿的眼神中分明回的是︰是的,他會。
“不見誰同他一樣勤快,偏偏是他。”御史中丞搖頭,繼續埋頭做事︰“知道了。叫外面的人進來,把左邊的那一排搬到外面去。順便告訴方御史,不要浪費台中紙張。”
主簿心道,這大人物就是跟他們不一樣。
御史中丞過目之後,沒有將東西向上呈遞。
原本人犯如何量刑,就是各御史商量過後的結果。能呈到御史台這里來的,大多爭議較大,站哪一方都能說出道理。案卷上不會盡數記載事情始末。方拭非沒有參與,僅憑記錄,自然不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