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顧登恆眼前發黑,身體一歪,差點倒下。
    周圍內侍及臣子快速沖過去,將他接住。
    王聲遠隨手抄了本奏折,對著顧登恆的臉微微扇風,給他順氣。
    “何必呢?啊?我說何必呢!”顧登恆終于崩潰,忍著錐心之痛問道︰“都是朕的兒子,你們想逼朕承認什麼?我一個孩子要迫害了另外一個孩子?你說何必呢?”
    他看著顧澤列長成。
    從一個只會咿呀的嬰兒,到走路,到說話,到識字,到成人,再到成家。
    他心中的孩子,還是一個會在他膝前撒嬌的孩童,是會天真向他求教的幼子。昨日,昨日他還是個天真善良的少年,今日,他怎麼就成了個殘骸長兄的孽子?
    為什麼?
    顧登恆目光渙散,落在遠處的房梁上。似有幻影從眼前飄過。
    是長劍。是鮮血。是尸首。是每日每日出現在他夢中,叫他痛不欲生、又無法忘懷的場景。
    他當初親眼看著自己長子離世。那種慘失愛子的苦痛,他這輩子真的承受不住第二次。
    他就算能擔得起一國大統,他也沒有那麼堅強,他只是一個父親。
    他還有多少的活日呢?為什麼就不能讓他安安心心地走?
    他為人君主自認雖無大功,可也沒有大錯。他盡力了。為何要這樣懲罰他呢?
    那些問題太多,顧登恆自己回答不了自己,估計也沒人能回答他。
    王聲遠感覺顧登恆握著他的那只手越加收緊,以為他是發病了,立馬道︰“快叫太醫,快呀!把人背也背過來,速速去!”
    顧登恆瞳孔轉動。
    一只手掐在他的鼻下,將他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目光重新出現一絲焦點。
    “陛下?”方拭非喊道,“陛下吸氣!用力吸氣,不要多想。很快就沒事了!”
    顧登恆眼中有薄薄的水霧。沒有流下,可卻阻礙了他的視線。
    他看著方拭非的輪廓,模糊而熟悉中,仿佛看見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恍如隔世。
    他年輕時看著龍椅王座,只看見了它表面的威武光鮮。他依舊記得自己初次坐在上面,那股難以壓制的激情與熱情。
    他想到了自己當初的雄韜偉略。他定下過許多壯志,並為之酬想應對。他廣听良言,廣納舉措,一心變革。雖然最後終是不了了之。
    年輕時熱血澎湃,又愚蠢無知。
    他年輕時……年輕時啊。
    顧登恆一把抓住方拭非的手腕,用力握住。
    “你說,你說……”顧登恆道,“你說他在京城。”
    方拭非嘴唇蠕動,還是說道︰“陛下您身體要緊。”
    “朕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明日卯時之前,你若是找不到他,朕就當你是說謊,拿你治罪。”顧登恆說,“宮中千牛衛,可派遣一隊任你調用。城中金吾衛,皆可听命搜查。”
    方拭非怔住。
    顧登恆問︰“現在是什麼時辰?”
    過了一會兒,才有人答道︰“未時。”
    “你現在就去。”顧登恆說,“听他調遣。去。”
    眾人聞言深色各異。總之沒有半點喜悅。
    顧登恆說著松開自己的手。
    外面太醫已到,將眾人哄開,扶著他到後殿床上躺下。
    方拭非被人群推攘出了殿門。
    先前幾名千牛衛此時面面相覷,將刀刃歸鞘,也立于門外,听候差遣。
    王聲遠從書房順著人群跑出來,見著方拭非就要一腿踢過去,想想還是收住,按著她的額頭,發泄似得一推。
    “方拭非你瘋了罷!”王聲遠說,“找找找?去哪里找?你今日帶著我等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我跟你是有什麼血海深仇啊?”
    御史公側身插進二人中間,冷聲問道︰“你究竟是誰?是何打算?”
    刑部尚書質問︰“你今日該不是在利用我?你今日是否存心害我?”
    “哎呀都走開!”王聲遠推開二人,扯了把方拭非的頭發道︰“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找人吶!你知道京城多大?這一個晚上夠你翻個草皮!”
    刑部尚書神色大變︰“找誰?!你听到他之前說的話了嗎?他要找誰?”
    “我什麼都沒听到!”王聲遠激動說,“可找人是陛下旨意,就是他該做的事!哦,是了,要先找陛下蓋章下旨,同將軍說一聲,才能調動京中金吾衛。你知道將軍在何處?”
    方拭非轉身即走。
    “算了這個不可靠的家伙。”王聲遠抓過盧戈陽說,“你跟著去,年輕人一夜不睡算不了什麼。快去!管著些他!”
    王聲遠跑去見顧琰,御史公則先回御史台理事。
    刑部尚書不信邪地趕去刑部,要翻方拭非之前說的滅門案件。以證她話真偽。
    方拭非去找金吾衛將軍借兵,可並不順利。對方幾番推脫,要驗證,要傳話。從未時一時磨蹭到了天色轉黑,還沒見到將軍本人。
    方拭非等不及了,就直接將事情交給盧戈陽去辦,自己先行離開。
    盧戈陽攔不住她,等在原地惶恐不安。
    不知怎麼自己就跟方拭非成了一伙兒,冒天下之大不韙。
    他本意不想參與此事,一點都不想。
    盧戈陽進退兩難,最後還是留了下來。
    到酉時三刻,負責維護城中治安的金吾衛,終于分出五十來人的隊伍,用于幾人派遣。盧戈陽命他們四散前去搜索可疑之人。
    幾名金吾衛面露不悅,懶散走開。
    盧戈陽交代完畢,也不敢走遠,坐在城中等待士兵前來回報。
    過子時,盧戈陽昏昏欲睡。抬首看著被烏雲遮蔽的半輪殘月,心緒卻已飛遠。
    失蹤許久的方拭非忽然出現在他身邊。
    盧戈陽回神問︰“你去哪里了?”
    方拭非淡淡說︰“思考。”
    他低頭一看,見方拭非手部的傷口尚未處理,但此時已經不再流血。手心處還有干涸的血漬。
    盧戈陽︰“你在想他藏在何處?”
    “不,我在想我今日跟陛下說的話。”方拭非說,“我在反省。在思考。為何什麼事情,都要逼迫到這種境地?”
    “你還有空想這個?”盧戈陽好氣又好笑道,“看看現在已經是子時!半點消息都沒有,你今日找不出他,明日就提頭去見人吧。”
    方拭非︰“要是能掘地三尺,總能翻得出來。自有線索蹤跡可循,他能縮到哪里去?”
    盧戈陽︰“可看金吾衛、千牛衛等人,分明是沒有多少真心在幫你搜尋。你若是要找人,還是自己上點心吧。”
    “他們也不過是視陛下態度做事而已。陛下不想搜出來,他們就不會真的去搜。”方拭非頓了下說,“逃避現實,自欺欺人,有時候是最叫自己舒服的方式。”
    “你還不急?”盧戈陽說,“你是真的一心求死了?可憐安王還為你操心。”
    方拭非說︰“沒想不想活著。”
    方拭非不知從何處找來了一把大刀,抓在手中,然後在大街小巷隨處亂逛。
    盧戈陽繼續留守原地,可一直未收到誰人回來通報。
    在路邊坐久之後,街上景象逐漸清晰起來。
    他能看見樹影,看見人影,看見月光。
    夜里實在冷得瑟瑟發抖,沒到衣服。听到更夫報時之後,坐不住了。眼看無望,干脆自己也出去找人。
    本以為方拭非應該徹夜在外辛苦尋人,誰成想對方就在不遠處的街上,抱著把大刀,傻愣愣地站著。
    盧戈陽跑過去,急道︰“方拭非,天快亮了!”
    方拭非目視街頭,眼神一派清明,卻深邃得叫人看不清底。
    她說︰“我知道。”
    “你知道你倒是快去找啊!你還愣在這里做什麼?!”盧戈陽說,“你認識誰都可以。你就是叫醒普通的百姓要他們去給你找也行!”
    方拭非︰“我在想,他人究竟躲在哪里。”
    “看看這時辰,哪里還有時間任你慢慢想?”盧戈陽音調拔高,問出了一股怒氣︰“你真要想,在向陛下陳情之前就該想,在不計後果闖禍之前就該想,在你所謂的舍身正道之前就該想!現在晚了!”
    方拭非只說︰“硬查是查不出來的。”
    手下全是不听她指令的士兵。京城偌大,夜深人靜之時,她能去哪里查?難道一家家一戶戶地去查嗎?就算一家家問過去,他們說的就都是真話嗎?
    只有一個晚上,別說掘地三尺,連掘個草皮都不夠。
    遠處竟然響起了雞鳴聲。
    盧戈陽輕微一顫,低聲道︰“你听見了嗎?”
    第131章 有仇
    的確有雞鳴聲, 可還未到卯時。天際一點亮光都沒, 星辰也尚未落下。
    其實也不必拘泥什麼卯時。只要顧澤列還在京城, 只要自己將他找出, 那是不是卯時有什麼差別?
    盧戈陽垂下肩膀,一副大勢已去的神情。
    方拭非說︰“別急。”
    盧戈陽苦笑︰“那該什麼時候急?有人會替你說清, 為你作保, 卻沒人肯為我說話。”
    方拭非提著刀,刀身一下下點著地面,抬步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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