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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聯(三)

    吉姆•本奇。
    顧晏花了將近一整夜看完喬的資料包,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
    其實他在資料包中出現的頻率並不算高,跟那些熱門網站的撰稿人或者知名記者相比,他的稿件數量實在不夠看。
    他也不是量少質精的那種,稿子內容有點散漫,時不時找不著重點。而他所拍的照片跟稿件有一樣的問題,焦點不突出,雜人雜物太多,一眼看不出主題。
    如果是只關注案子本身的人,看那份資料包時,對吉姆•本奇的大部分稿子恐怕都是一掃而過,不認為有看的價值,也不會注意到他。
    所以這位記者這麼多年下來一直沒混出大名堂,也不是毫無緣由的。
    但在顧晏眼里,他的存在感有些強。
    他散漫的、延伸性的報道和跟拍風格,誤打誤撞地寫出了很多顧晏感興趣的東西。就像那篇關于燕綏之去旁听審判的報道一樣,他還拍過很多類似跟案子有關又無關的照片。
    當然,很多是關于燕綏之的,畢竟他是那次案件的焦點。但並不僅限于燕綏之,還有被告,原告,甚至辦案的警員等等。
    從他那些照片就能看出來,吉姆•本奇這樣的人得到的評價恐怕很分裂。
    有時候會讓人生出感動,有時候……大概只會結下梁子。
    顧晏看資料的時候順手截過本奇拍的一些照片,他調出來又掃了一眼,拍了拍燕綏之的手,把照片往他眼皮下一亮,用通訊那頭听不見的聲音道︰“別把人氣跑了,也許還得找他幫忙。”
    燕綏之聞言並沒有表現出意外,而是沖他比了個手勢,“放心,我很溫和。”
    顧晏暫且信了他。
    ……
    啤酒餐廳旅館里,本奇咳了一聲,在臉上擠出兩分還算客氣的笑意,對通訊那頭道︰“午好啊。”
    赫西給自己老師留了三分面子,繃著一張特別正直嚴肅的臉,在旁邊靜靜地听著本奇跟那位實習生對話,一邊在心里想著︰這個開頭似乎還不錯?老天保佑,但願那位實習生說點好听話,但願自己老師的暴脾氣不要炸,哪怕沒談成,多聊幾句緩和緩和關系也是好的。
    結果這念頭剛冒出來,本奇又接著來了一句,“阮大律師。”
    “……”赫西默默捂住了額頭。
    怎麼說呢,對方就是個實習生,關系好的朋友這麼稱呼是親昵的玩笑,但從本奇嘴里說出來,怎麼听怎麼像陰陽怪氣的嘲諷。
    但赫西知道,本奇不是真的在嘲諷,他就是想套個近乎。
    一個……搞不好會被打的近乎。
    他悄悄往前蹭了蹭,豎著耳朵,隱約听見本奇耳扣里有一個帶笑的聲音說︰“午好,過獎了,請問你是誰?”
    赫西︰“……”
    當初在天琴星,他親眼看著本奇咬著牙跟那位顧律師和實習生互留了通訊號。
    本奇的臉迅速綠了,他動了動嘴唇,看起來像是無聲罵了一句。接著他又擠出一點笑,說︰“貴人多忘事,我啊,吉姆•本奇,蜂窩網的記者。”
    對方笑起來︰“開個玩笑,當然記得,你請我喝過咖啡。”
    本奇想起往事,臉又綠了一層︰“……”那他媽明明是你扭頭就走不給錢好嗎?!
    對方繼續︰“還主動給我分享過你拍攝的照片。”
    本奇︰“……”
    誰主動?誰分享?我指望跟你作交換的好嗎?!
    對方又彬彬有禮言語帶笑地說︰“本奇先生今天還有什麼好事要分享麼?我非常期待。”
    本奇︰“……”
    去你媽的。
    他二話不說摘下耳扣,啪地扔在桌子上,通訊自動切斷。
    ……
    悍金酒店的花園餐廳里,燕綏之一臉無辜地把耳扣摘下來,嘟嘟的忙音瞬間變得非常清晰。
    顧大律師默默喝了一口酒,靠著椅背看著燕綏之,淡淡道︰“你對溫和這個詞有什麼誤解,燕老師。”
    “很溫和了,至少比當年氣你溫和很多。我只是先給他定個基調,以免他預期過高。”燕綏之喝了一口溫水,又沖顧晏眨了眨眼楮道,“打個賭怎麼樣,我押他還要撥通訊過來,你就押他不撥吧。”
    顧大律師頭一回踫到這麼強買強賣的賭約,無奈道︰“我押什麼難道不是我來定?”
    某院長理直氣壯道︰“你就說你押不押吧。”
    顧大律師︰“……押。”
    對于揣摩心理這種事,他不比燕綏之差,師生兩人可以說旗鼓相當。像本奇這種性格的人,年輕時候有過熱血和執著,而且有自己的視角和選擇,堅持了不少年,所以本質是傲的。但他被否認過太多回,又難以避免會有點自卑。
    這樣自傲和自卑交錯的人,性格上也會有糾結的兩面性,感性上不想做的事情,理性上還是會硬著頭皮去做,但心態又有點多疑。
    如果燕綏之張口就順應他的要求,特別客氣配合,他反而會渾身別扭。
    所以顧晏也覺得他一會兒還會撥通訊過來。
    但是誰讓打賭的是燕綏之呢。
    賭約剛定,智能機就又震了起來。
    燕綏之彎著眼楮沖顧晏晃了晃手指,再次接通了通訊。
    ……
    啤酒餐廳旅館里,老板娘不知道從哪里摸了一盤瓜子來,一邊對著酒瓶喝酒,一邊磕著瓜子,顯然把客人當成了暴風雨天氣里唯一能下酒的樂子。
    本奇繃著臉,一手按著耳扣,一手把赫西推開一些,以示驅趕。
    對面的聲音依然溫溫和和帶著笑意,“喂?”
    本奇剛要張口,對面又道︰“您在哪個星球上?”
    這回對方用了客氣的敬詞,本奇勉強把翻上去的白眼又翻了回來,答道︰“我就在德卡馬。”
    “哦,這樣啊。”對方隨意道,“我以為剛才是暴風雨截斷了通訊信號。”
    呵呵。
    本奇的氣性又上來了。
    但很奇怪,這種專門氣人的對話方式讓他一下子回到了之前在天琴星的時候,一段時間沒見,這位實習生還是一如既往,反倒讓他瞬間找到了熟悉的節奏。
    氣歸氣,放松也是真放松——
    虛與委蛇和假客氣的那套都用不上,有事說事就行。
    “這麼說,您也跟那些記者們一樣,來悍金花園酒店了?”
    本奇听見那位實習生的話,點頭道︰“誰說不是呢,這種聚會哪個不想來拍兩張,更何況還出了意外,這種注定會被關注的事情,隨便寫幾筆就能上網站首頁。”
    對面“嗯”了一聲,算是贊同。
    本奇琢磨著想再說點什麼,那位實習生又笑著開了口,“所以記者先生,你這次準備給我點兒什麼呢?”
    本奇︰“……”
    本奇︰“???”
    赫西被推到了一旁,這回他听不見耳扣里的聲音了,自然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他只知道,他的老師本奇又一聲不吭斷了通訊。
    “怎麼了老師?”赫西忍不住了。
    本奇搓了一下臉︰“沒什麼,冷靜一下。”
    他明明是去跟實習生要干貨的,一個字沒提呢,就要把自己搭進去了。這他媽叫什麼事兒?
    兩分鐘後,本奇又扣上了耳扣。
    赫西扭開了臉,不知怎麼的,他有點兒同情自己這位老師了,戴耳扣前還得做個深呼吸,這得多掙扎。
    “喂。”本奇木著臉道,“暴風雨,信號不好。”
    那個要命的實習生又要開口。
    本奇繼續木著臉說︰“也別繞彎子了,直說吧。你應該在悍金花園酒店里吧?能給我提供一點素材麼?不用多麼勁爆,跟別的記者不一樣就行。可以做適當的交換,你想要什麼,你好好說,別獅子大開口。我手邊沒有速效救心丸之類的藥。”
    “恕我冒昧,問您一個問題。”忽略那些氣人的內容,實習生說起話來不論是用詞還是腔調,都很斯文有禮。
    本奇心情略微平靜了一點點,“什麼問題?”
    “您干記者這行多少年了?”
    “你今年多大?”本奇喝了一口啤酒,靠上了椅背,無意識地端出了一些長輩架子。
    ……
    花園餐廳里。
    燕綏之捂住耳扣,沖顧晏招了招手。
    “怎麼?”顧晏以為他踫到了什麼事需要商量,朝前傾身。
    結果就听燕綏之問︰“我今年多少歲?”
    顧大律師︰“……”
    演戲能不能先記住人設?
    “26歲。”
    “真的?”
    “隨口說的。”顧大律師一臉冷漠。
    燕綏之又對著耳扣“喂”了一聲,特別淡定地說︰“剛才信號不好。我今年26,怎麼了?”
    本奇︰“哦,沒什麼,這樣我就能說了,我拍過的照片比你吃過的米還多。我干這一行整整30年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突然就有點感慨。他在這一行干了整整30年,前14年都在堅持初衷和本心,那之後終于覺得有點累,開始慢慢地適應,然後妥協,居然一妥協就妥協了16年了。
    也許是暴風雨的天氣干不了別的,適合扯淡。也許是說到30年,冷不丁勾起了他多說兩句往事的欲望。他回答完,喝了半杯啤酒,咂摸著說︰“我當助理記者那幾年,也跟你們實習生差不多,不過干勁特別足,什麼案子都跟,什麼事都拍,一天有20個小時舉著相機,竟然還不覺得困。”
    燕綏之聞言並不意外,他想了想說︰“什麼案子都跟?”
    “對,那時候不像現在,講究什麼熱點爭議。”本奇說,“不管大小,我都覺得挺有價值的,大到星際戰爭沖突,小到隔壁小區多了幾只不常見的鳥,都拍。那時候不單純是為了工作,就是覺得有意思,想拍,閑不住。”
    這話說完,本奇看見旁邊的赫西都有點驚訝。
    “把嘴巴閉上吧,不是說過麼,誰沒個年輕的時候。”本奇沒好氣地說。
    耳扣里,實習生似乎在斟酌著什麼,接著問道︰“巴特利亞大學周教授,你……听說過麼?”
    本奇“啊——”了一聲,道︰“知道,很多年前的過世的一位老教授,我跟過那個案子。”
    他以為實習生還要再多問幾句,誰知他又換了一個問題,“那麼,有位叫做奧莉•盧斯的藥礦經營人——”
    “記得記得。”本奇說,“你這是在考我的記憶力呢?還是在求證我是不是真的什麼案子都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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