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六月的時候,沈晚揚州城一小巷中買了一進的宅子,宅子不大,可卻是沈晚喜歡的樣式。買下房子之後她就去城里又買來了花草種子,屋前屋後都給種滿了心愛的花草,屋里屋外也精心打理,宅子便煥然一新,看起來既溫馨又溫暖。
十月份左右的時候,她托人牙子打听的落戶籍一事終于有眉目了。使了重金後,她手上的那紙漢中郡的戶籍終于換成了揚州戶籍。
拿到戶籍那一日,沈晚一宿沒睡,她在燈下反反復復撫摸著戶籍那兩個陌生的名字,唇瓣翕動,一遍又一遍的呢喃著。
過去的,終于過去了……
此刻起,她不再是汴京城的沈晚,而是揚州城的郁繡。
寒冬臘月,汴京城的雪來的比往年急,比往年大。
霍殷披著黑色鶴氅立于檐下,雙手攏于寬大的袖中,眸色沉沉的看著庭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身旁秦九低著頭秉道︰“侯爺,顧家那廂一切照常,沒有可疑之處。”
霍殷眸色沉沉的看著雪景,半晌都未置一詞。
秦九愈發垂低了頭。
霍殷莫名嗤笑了下︰“是死了吧?”
秦九呼吸一滯,卻沒敢回應半個字。即便闔府上下都是這般揣測的。
“可有一年了?”
“回侯爺,整整一年了。”
“都一年了……甚好。是個心狠的。”霍殷深吸口深冬的涼氣,沉聲道︰“本候早就當她死了,無甚在意。”語罷,冷冷一甩袖,抬腳便走入漫天的雪幕中。
秦九趕緊撐過傘快步上去打上。感到他們侯爺身上隱約傳來的冷怒之意,秦九心下苦笑,若真如先前所說般不在意,又何必讓人在顧家人周圍日夜盯梢,隔三兩天便來匯報?說到底,還是沒徹底放下罷。
顧家闔府攜老抱幼,一家子頂著寒風大雪,端著碗盆沿著汴京城大街小巷討飯,足足討夠一個時辰後才端著今日討來的食物,哆嗦著凍僵的身體相互攜著回了家。
兵部主事劉琦裕家的娘子看著他們一家走遠的身影,不知什麼滋味的嘆了口氣。剛欲闔上門轉身回屋,不成想見她相公此刻正立于她身後,看向門外的方向也是目光復雜。
“相公,咱周濟顧家,會不會開罪霍相?”
“這倒不會。霍相未曾說過不讓人周濟,其他周濟了的人家不也沒有獲罪?娘子放心便是。”說罷,又是一嘆。
自打顧侍郎那夜進宮後,霍相便以顧侍郎誹謗朝廷命官等罪名罷了他的官職,又抄了他家不說,還勒令他們顧府上下每日必須外出討飯一個時辰,以此來贖顧侍郎當日犯下的過錯。
而聖上,又豈會為了一個沒多大價值的深宮公公,去開罪如今權傾朝野的霍相?
劉琦裕想著他們顧家又是老又是幼的,每日要冒著風雪出來討飯,再想那廂顧立軒當時何等輝煌,眾星拱月般耀眼,諸位同僚哪個不羨慕他青雲直上前途無量,誰又能想到他竟是一夜之間被人打入谷底。
當真是世事無常,人生際遇難側。
回了顧家後,劉細娘拍打趕緊懷里襁褓上落的殘雪,轉身進了房便將孩子抱進了炕頭上,打開襁褓後見孩子還算精神,除了小臉涼了些,其他的似沒什麼,這才微微放了心。
“吳媽,你去燒點米湯拿過來。”
听到吩咐,正搓著通紅的雙手,還未來得及喘口氣的吳媽只能訕訕的去廚房燒湯。現在顧家不比從前,自打那日之後,闔府上下的奴才奴婢便只剩下她跟錢叔,府里各種髒活累活也只能他們兩個來做了。
蹲著身子往灶膛里添著柴火的時候,吳媽看著自己已經開始凍瘡的手,心下悔的腸子都青了。何苦來哉,何苦來哉?早知道來顧府是這般的結果,當初她又何必爭破腦袋的向秦嬤嬤請命,領了這份差事?
妄她當初還滿心歡喜的以為,畢竟是侯府的頭個小主子,再怎麼說也能得侯爺重視,而她這個小主子身邊的一等奴才,將來指不定能佔著點光呢。更 多 文 公 眾 號︰angel推文
得了,還沾光呢,命留在身上就不錯了。沒見自打那作妖的小娘子跑了之後,他們侯爺就開始犯魔障了,她就眼見著他們對顧家一刀一刀下的這個狠吶,就跟不共戴天的仇敵似的。現今看來竟是連小主子都不放過了,寒冬臘月的也逼著他們抱著去討飯,要不是她是從頭到尾看著小主子出生,她還真懷疑這不是侯爺的種呢。
此刻秦嬤嬤也在府里捶著胸口,又是心疼此刻在顧府里待著的小主子,又是悔恨自己當初草率的決定。
秦嬤嬤又如何猜不到,他們侯爺如今這般苛待親兒,是在逼那娘子現身啊。早知那娘子對他們侯爺的影響會這般深刻,當初她就不該撮合成了這廂事。
悔啊悔,實在不該啊!
昭陽宮內,陳貴妃斜靠在貴妃榻上,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的看著此刻正跪在榻邊給她按腿的俊俏公公。
“顧公公,瞧你手法這般熟稔,想來從前在家沒少給夫人按過吧?”
顧立軒低眉順眼︰“娘娘是奴才伺候的第一人。”
陳貴妃滿意的笑了。
這時外頭有奴婢來報,二皇子派人送來了一箱柑橘。
陳貴妃招招手︰“拿過來。”然後慵懶的抬手對著那柑橘指了指。
顧立軒會意。淨了手後,便拿起其中一個柑橘,仔細剝完皮後遞給陳貴妃。
陳貴妃沒有接過,而是看了眼柑橘肉,笑問︰“你可知對宮里的女人來說,什麼是最重要的?”
顧立軒低頭回道︰“自然是子嗣重要。”
陳貴妃挑眉︰“你倒是乖覺。那你說說,何等重要法?”
顧立軒雙手保持著呈遞的姿勢,恭謹道︰“遠的不提,就說那永信宮那位,之前受到聖上何等盛寵,靠的從來不是姿色,而是聖上對五皇子的重視。如今五皇子一去,她又如何?奴才說句大不敬的話,歷來在這皇宮里,都是母以子貴的。”
陳貴妃收了臉上的笑。接過那柑橘肉,她放一瓣在嘴里,直待咽下,方又看向他︰“哦,那依你之見,二皇子貴否?”
“二皇子居長,母位又尊,道理來說是貴的,只是……”
陳貴妃坐直身體︰“只是什麼?”
顧立軒嘆道︰“可惜二皇子胸有韜略,鋒芒太盛,不像某些皇子易于把控手中,于是便礙了人眼了。”
陳貴妃知他曾是霍黨中堅,此番話必不是無的放矢,想來那霍相是已決定放棄他兒,轉頭支持三皇子了?
三皇子是豫妃所生,而她與豫妃素來是不死不休的,若將來是三皇子登了大寶……
陳貴妃還在胡思亂想之際,卻听得那顧立軒又道︰“朝中大多老臣還是支持二皇子的,可畢竟那廂黨羽眾多……”
陳貴妃心涼了半截,二皇子上位沒機會了?
“倒也不是沒有絲毫勝算……”察覺陳貴妃目光炯炯的看著他,顧立軒垂頭掩下此刻眸里神色,慢慢開口道︰“娘娘可曾听說過大明宮之變?”
前朝第二代皇帝發動了大明宮之變,弒兄殺弟,逼父退位,這才榮登的大寶。可那又如何呢?世人大抵記得他開創的景琰盛世,哪里會對他當初的狠辣多加指責?若有人提起,怕也只會贊他的剛毅果決,心性堅韌,贊他一句不愧為一代明君。
陳貴妃的心亂了。
顧家奉令討飯的事到底傳到了揚州。
揚州城百姓茶余飯後無限唏噓的議論著顧家如何如何悲慘,沈晚卻躺在家里的床榻上默默流著淚。
她恨,恨霍殷的無情,恨他的狠毒,恨他如此誅她的心!
她恨的渾身都在發顫。那是她十月懷胎自腹中掉下的一塊骨血,她這個當娘的如何能無動于衷?只要一閉眼,阿蠆在寒風冷雪中哀聲哭泣的畫面就瘋狂想她涌來。她深知汴京城的風有多大多凜冽,雪有多冷多刺骨,這風雪無情的打在她兒身上,日復一日,她幾乎都等清晰看見她兒的臉凍得有多紅,瘦小的身子凍得有多顫……霍殷!!
位于揚州城最繁華地段坐落著一間書坊,墨香齋。
此刻正值晌午時分,來墨香齋買書看書的客人極少,幾排書架前零零散散的分布著寥寥幾個看客。
竹簾一動,櫃台後正手握書卷的少年便下意識的抬眼看去,只見打外頭冷不丁闖進來的,是一個全身上下都被深灰色斗笠斗篷蓋住的女人。她腳步急而怒,仿佛挾裹了外面風霜的冷意,進來後環顧一周,便徑直奔著他所在的方向而來。
沈晚透過深灰色斗笠打量櫃台後的少年,一襲寶藍色綢緞錦袍,頭發整齊的用紫金冠豎起,唇紅齒白的,瞧著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只是年紀不大,看著倒像是十五六歲左右。
沈晚遲疑︰“你是掌櫃的?”
那少年指指外頭︰“掌櫃的有事去了。不過有什麼事與我說也是一樣的。”說話間看見了沈晚手里拿著的一疊紙,不由眼楮一亮︰“可是來賣稿子的?此事我便可以做主的。”
說著便伸手將沈晚手里的稿子奪了過來。
沈晚沒料到這少年如此無禮,不由分說的就奪她稿件,當下有些不悅,探身便要去奪回來。
少年剛草草看了一行,見沈晚要奪回去,不由捏緊了稿件往後退了幾步,嘴里嚷嚷著︰“哎呀反正你不也是來賣稿子的嘛?小爺我看看又怎麼了?還能賴你帳不成?你說要多少錢,小爺出得起!”
沈晚厭惡極了他那副理所應當的嘴臉,當下氣急︰“我不賣了!把稿子還我!”
沈晚探手去奪,那櫃台後少年不肯讓她奪,兩人一來二回,只听刺啦一聲,一摞稿件撕成了兩半,而沈晚也在拉扯過程中頭上戴的斗笠被踫掉落在了櫃台上。
少年握著半摞稿件,無措的抬頭間,觸及的就是那雙清清泠泠仿佛挾裹著滔天不屈之意的湛黑眸子。
沈晚看了手里的半摞書稿,咬了咬牙,而後抬手將手里殘稿盡數甩到那少年臉色︰“無賴!”
語罷,便帶上斗笠,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書齋。
好半晌才听得墨香齋一聲怒罵聲︰“這個瘋婆子!!”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木有二更……
第73章
雙手捧著《悟空傳》, 少年近乎是膜拜的一字一字默念。念一字他眼楮就亮一分, 神色便激動一分, 當念到‘要那諸佛, 都煙消雲散煙消’時, 頓時激動的臉色漲紅, 只覺得胸膛燃起一股力量要突破蒼穹,便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狂熱, 猛地抬手連連擊打案面, 連聲狂喊幾個好字。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代入角色中, 只覺得自己已經化身為話本中的主角, 獨立天地間,憑著一腔孤勇單槍匹馬對抗那漫天神佛,那種濃濃的不屈之意簡直要透破蒼穹,當下激的他熱血沸騰。
“昱奕, 怎麼了這是?”這時從外頭走進一位中年男人,穿著一身青褐色綢緞袍子, 中等身材, 四方臉龐,瞧著甚是和氣。
此人姓馮名茂, 正是此間書齋的東家, 櫃台後的少年是他夫人的本家佷子, 孟昱奕。他們夫婦二人沒有子嗣,素來將他佷兒當親兒看待的,此刻見那孟昱奕又是瞪眼咬牙又是直拍案子的, 不由擔心的趕緊上前查看。
馮茂的出聲打斷了孟昱奕的漫天臆想,不得不從角色中脫離了出來。
回了神,見到來人,孟昱奕將手里殘破的一摞稿子悄悄往背後藏了藏,然後堆著滿臉笑道︰“哎呀沒事,姑丈還不知道我嘛,身體壯的能打死頭牛,能有啥事?對了姑丈,我突然想起我有點急事,對,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今個我就不再回墨香齋了啊,等辦完事我就直接歸家找姑母去,姑丈就不必等我了啊——”話剛說完,人便已經如疾風般竄了出去。
馮茂焦急的在他身後直跺腳︰“你能有什麼急事你!哎,慢著點別摔著!你可千萬出去惹事哈……”不等他說完,那廂早沒了影了。
馮茂搖頭嘆氣。他這佷兒秉性是好的,但是就是被家里頭人嬌生慣養的厲害,這才養成了這無法無天的頑劣性子。這不,前兩日之所以連夜從金陵來到揚州,還不是因為這小子又在金陵惹是生非,這才被他爹擰了這來避禍幾天。
不等走至家門前的那條輕煙長巷,沈晚的情緒就慢慢平復了下來。停了腳步稍微歇息片刻,然後毅然擰身,快步往回走去。
她要去那墨香齋拿回她的書稿。
沈晚暗嘆,自己心性到底不夠堅韌,思緒紛繁激憤之下竟揮筆寫下了那篇《悟空傳》。前世她深深的被字里行間的文字魅力所折服,而今世,在被權貴步步緊逼直至逼她至懸崖峭壁時,她卻驀的懂了這篇文章真正令人折服的從來不是華麗的詞藻,而是里面人物那不屈的意志,那不隨波逐流亦不向權貴妥協的一腔孤勇,以及那為了自由而戰的無所畏懼!
如此,方是悟空真正的魅力所在。
沈晚深吸口氣,往墨香齋走去的腳步加快了些。到底是她糊涂了。縱使《悟空傳》能拓印成冊,縱使此書能廣為流傳,又能對那位高權重的霍殷產生什麼影響呢?指不定到頭來自己還要受一番牢獄之災。畢竟,雖說本朝不似前朝般大興文字獄,可到底言論也不是完全自由的,這般含沙射影的話本拓印發表終究是不妥當的。
當務之急還是將其先拿回來。
此刻的孟昱奕正拿著話本滿大街的找人,他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要問清楚能寫出此番慷慨激昂文字的高人是哪個。定要結識一番,歃血為盟結為兄弟,才不負他少年之熱血!
也合該讓他踫上,他在瘦西湖的五亭橋上,恰好踫上了正一腳踏上石橋的沈晚。
孟昱奕先反應過來,眼楮一亮,當即一個高竄過去,激動的滿臉紅色︰“瘋……哦不,這位娘子,在下可算找著你了!”
沈晚也回了神。抬眼上下將他一掃,眼神便直直定在他手上的書稿上,心下便暗松了口氣。她也可算找著他了!
半刻鐘後,孟昱奕趴在五亭橋的石欄上,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柳條,使勁朝下佝僂著身子,勾著飄蕩在湖面上的書稿欲哭無淚。
不告訴他高人是哪個那就不告訴便是,做什麼要搶過書稿一把扔進湖里呢?作孽啊,這麼精彩的稿子他還沒看完呢!作孽啊!!
從那之後,沈晚便深居簡出,拒絕去听汴京城傳來的一切消息。她告訴自己棋落無悔,從義無反顧踏出汴京城的那刻起,汴京城內那個任人擺布命不由己的沈晚便徹底消散在這世間,從前的所有一切也一概煙消雲散,重新活過來的,只是揚州城內的郁繡。
只能是郁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