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于安,只是目含深意地看著她,等待著她的答案。
響鼓不用重錘,他認為倪甦該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這是最兩全其美的辦法。
于安原本打算親自將倪甦介紹給統籌,然後由她自己選擇感興趣的方向學,台前幕後都隨她。但上香儀式的插曲,令他改變了主意。
他不想眼睜睜看著兩個女兒爭斗,所以思來想去決定把倪甦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一來,他可以親自盯著她,以防她再搞出什麼亂子;另一方面,兩個女兒一個台前一個幕後,也就避免了姐妹爭斗;再者,跟著自己學導戲,也不算是虧待了親生女兒。
于安最後還特意強調“和歡歡一起回家”,倪甦這樣聰明通透的人,又怎會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她對上父親期盼的目光,仿佛又回到開學以為養母要賣掉自己的那個夜晚,孤立無援。
是啊,于安真是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從于意歡的利益出發,既保證了自己不會在娛樂圈與她正面相爭,又保全了親女兒的體面。是體面而非體貼,因為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上香儀式的“意外”緘口不提,其實就是無條件相信于意歡,且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了她。
“倪甦,說話。”于安似乎有些不耐,催促著她給出回答。
倪甦以為有了白天那個眼神的鋪墊,這樣的結果已經能夠平靜以待,但此刻她卻發現,自己連一個苦笑也無法扯出。
她壓制住內心巨大的失望,握住拳,迎著父親的目光堅定說︰“于導,無論您信不信,我沒有故意去傷害于意歡,我沒有那麼蠢。”
于安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此事,不由一怔。
緊接著,就听倪甦又道︰“雖然我對做導演沒有興趣,想像媽媽那樣做一名出色的演員,但是——我在劇組只是一個來兼職的工作人員而已,我願意全權接受您的安排。當然,這樣的我顯然不適合跟于導和您女兒回家,謝謝您的好意,明天見。”
說罷,她轉身便走,沒有一絲留戀。
可以說親生女兒的態度與答案,完全和于安所想的相悖,然而他望著倪甦果決的背影心中竟生出幾分愧疚。
倪甦所有的話都在表明她的立場和希望,她忍住了受傷的姿態,並不直白控訴,可于安卻听懂了她對于“自己對于意歡的偏愛”的失望與難過。
難道自己今天真的冤枉她了?
可歡歡那隱忍害怕的眼神又該如何解釋,總不可能是歡歡裝可憐引自己誤會?不,絕不可能。于安瞬間便打消了這個想法,歡歡是他看著長大了,她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或許,一切真的只是意外,而他也確實誤會了倪甦。
然而這個結論卻並沒令于安平復下來,他目送女孩落寞的背影,心情反而愈發復雜。
其實從知道倪甦的存在那刻,他便心知自己對她虧欠良多。
可于意歡才是他親手嬌寵十七年的女兒,付出的感情怎能一瞬收回,于安原本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要讓歡歡在倪甦回來後受到一絲的委屈。
然而,此時此刻,他不禁產生了一絲動搖。
倪甦的背影徹底融入夜色,他開始懷疑,自己這樣做真的對嗎?
*
倪甦對父親放狠話那刻,的確是失望又心寒,甚至有那麼一瞬想過要干脆放棄拎不清的親生父母。
但當她踏入夜色,些許冷靜後便打消了這個幼稚又矯情的想法。
如果放棄親生父母,她又能得到什麼呢?
她要面對的依舊是繁重的學業,不敢停歇的各種社會兼職,仍會試圖吸她血的養父母。甚至,她還要眼睜睜看著搶走自己人生的于意歡繼續逍遙快活。
放棄才是真正的一敗涂地。
昏黃路燈下,倪甦停下了腳步。
她想,還是要去爭,無論如何生活都不會再比從前更差。至于父母親情,她本來也沒擁有過,得不到也無須遺憾。
她只要修正人生,拿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星途就好!
倪甦平復好心情,開始思索該怎樣才能達成學演技、做演員的計劃。
恰是這刻,她的視野中出現一個無法忽視的身影——劍眉深眼,連夜色也難掩氣質的少年影帝路乘風。
剎那間,倪甦的腦海浮現今日開機儀式的種種畫面,它們都與路乘風相關。
制片導演、一眾演員以及片場的工作人員們,無一不是對這位少年影帝笑顏以對、熱情攀交,而作為話題中心的于意歡更是對他追崇。
就連並不追星的倪甦,也對年少成名的路乘風不陌生。約莫是從她上初中開始,從街頭小巷到賣場商圈,都不乏這位大明星的的廣告。
長紅十年,要流量有流量,要獎項有獎項,圈內誰人不羨慕他?
那些老牌影帝影後不論,現如今,娛樂圈論起演技,也必有路乘風的一席之地。
濃濃夜色里,倪甦目光熠熠地盯著俊朗少年,他只是靜靜立在街燈之下便是令人難以忽視的存在。
一陣風過,少年黑色外套隨風鼓起,而她內心的荒誕想法也被勾出。
她想要學演戲,而劇組最有演技的人就在眼前,更具誘惑的是,路乘風還是于意歡喜歡的偶像。
還有比從這位少年影帝入手更有趣的辦法嗎?
呲——地一聲響劃破寂靜,一輛黑色商務車停在了路乘風腳邊。
倪甦當機立斷,摸出手機迅速關機,然後朝著路乘風奔跑。
“路老師請等等——”她一邊跑一邊挽留,待只一步之遙,她腳步一崴,輕呼著直接往地上倒去。
動靜這麼大,路乘風果然駐足看了過來。
倪甦回憶自己高中崴腳時的痛感,作出痛楚的模樣來︰“路老師,我是劇組的工作人員。”她先表明身份,然後舉起已經關機的手機又說,“我出來才發現手機沒電了,等了很久出租車也沒有,請問我能搭個順風車嗎?您把我送到方便充電或攔車的地方就行!”
路乘風在業內的風評很好,倪甦又還穿著劇組的統一組服,身份明了,她認為影帝拒絕自己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她還是故意期盼而忐忑地望向少年,以往,她無論在學校或兼職地點,只要露出這樣的表情都總是戰無不勝。
這一次也不例外。
路乘風立在已經被打開的後車門旁,側眸打量幾眼,雖然沒有上前扶她卻輕輕頷首。
他許可了倪甦搭便車的請求,給她留著敞開的後車門,自己轉而坐進了副駕。
“謝謝路老師!”倪甦一面驚喜一面“忍著腳痛”鑽進轎車,她還非常自覺地道,“路老師把我送到方便的地方就行,真的非常感謝。”
轎車啟動,路乘風聞言也不回頭,他目光微垂似是在思考什麼。
好半晌,久到倪甦已經感覺到絲絲尷尬,少年才又開口。
“老唐,”他對司機說,“直接去最近的醫院。”
倪甦微怔。
她當然沒有真的崴到腳,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借機搭便車認識路乘風的偽裝罷了。
她早听說過這位少年影帝隨和,卻沒想到他會對一個一面之緣的人這樣體貼,而且是在今天她和于意歡發生了那樣不堪的意外之後。
路乘風釋放的善意越多,倪甦便越感到心虛和自慚。
“路老師,不用那麼麻煩的。”她拒絕了路乘風的好意,“我腳傷不嚴重,回家噴點雲南白藥就行,你隨便把我放到一家24小時便利店吧。”
正常情況下,願意幫忙的人會說不麻煩,或听從當事人的言語。
卻不料——
路乘風轉首對她說︰“別誤會,把你送到醫院是最優選擇而已。如果你腳真受傷了,去醫院急診包扎充電付款都可以由醫護人員幫助你,不用繼續麻煩我;而如果你根本沒受傷,送醫院讓你求助醫護人員,也好過你再求助我替你付款繼而索要我的聯系方式。”
路乘風後面的一種假設,完全就是倪甦原本的計劃。
現代社會,手機沒電還受傷,難免得問影帝借點錢,之後要聯系方式還錢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有了聯系方式,以後總能找到機會再聊天。甚至,在假裝跌倒時,倪甦還考慮過,借著感謝影帝幫助自己請他吃飯或送禮物再將關系拉近一步的事。
此時此刻,她的全盤計劃卻被路乘風赤|裸|裸戳破。
“不是的……路老師,您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她嘴上在辯解,臉上卻有些火辣辣,“如果您懷疑我只是想搭訕,就現在停車吧。”
路乘風沒有說話,而車也沒有停下。
最後倪甦還是被送到了醫院急診門口。
她不再解釋,一邊開門下車一邊鎮定道︰“謝謝您路老師。我承認剛才也可以再多等等求助別人,但您確實是第一個出現的人。我看過你演的《囚徒》後,就一直特別喜歡你,所以剛才看見你的時候根本沒多想就叫住了你。”
頓了頓,她最後又鄭重地道︰“總之,還是特別感謝您。”
她自認這番說辭合情合理、天衣無縫,就算無法令路乘風完全信服,至少也能打消一點他內心的懷疑。
沒想到,路乘風卻神情古怪地盯她一眼,輕輕一嗤,態度更冷漠地搖上了車窗。
目送著轎車飛馳而去,倪甦皺眉。
她感受到了路乘風對自己明顯的不喜與排斥,但她確信在此之前自己和這位少年影帝根本毫無交集,難道,白天于意歡對自己的栽贓陷害的影響竟比想象的要更糟?
*
倪甦進組的第一天便接連踫壁,仿佛上天在勸慰她放棄,不要做無謂的掙扎。
但她卻並不打算就此放棄。
是夜,她躺在學校宿舍,開始思考去劇組做群演的可行性。
其實,如果親生父母那邊不支持她,以自己的學習能力重新去考表演學院也是不錯的選擇。
但這個辦法過于迂回,也太冒險。畢竟倪甦現在的大學是名校,好好念出來未必不會有光明未來。倘若她真的無法拿回屬于自己的星途,萬一像和養父母一樣也跟親生父母決裂了,名校就會是自己的退路。
倪甦輾轉反側,腦內規劃著種種進軍娛樂圈的計劃。
都得付出,都很冒險,但好像也只能一往無前。
恰是難眠時刻,枕下的手機忽的嗡嗡震動,有消息進來了。
意外地,竟是親生母親倪夢深夜發來了慰問︰
【今天怎麼沒回家?】
【在劇組還順利嗎,有沒有對拍戲的哪方面特別感興趣,有想做的不要不好意思開口,我讓爸爸替你安排。】
手機屏幕在黑夜里透著熒熒的,溫柔的光,躊躇半夜的倪甦忽然就止住了那些紛煩的思緒。
她盯著幾行簡短直白的信息,些許出神。
這麼多年以來,倪甦從來都是一個人獨自面對難題和風雨,因為根本就不會有人問她是否順利,她能依靠的始終有只有自己。
所以,今天在劇組踫壁,她也慣性地自己消化和解決。
雖然被親生父母找到,但因于安的態度太疏遠,她壓根沒想過倪夢會來關心自己,會告訴她“讓爸爸替你安排”這種一輩子都不敢奢想的字眼。
看著慰問短信,倪甦突然想起了那天清晨和倪夢談論換兼職時,對方讓自己去劇組時的期待。
那時,她並不懂母親在期待些什麼,因為她覺得自己又做不了演員。而此時此刻,倪甦看著對方關切地詢問她的興趣和方向,卻陡然明白了些什麼。
或許,她的影後母親,從決定介紹她去劇組的那刻,就在期待她說出“想做演員”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