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抿了抿嘴,夜色遮掩住了微微發熱的耳尖,“你管我記不記得。”
荀玄微不再追問,兩人安靜地前行幾步。他換了個推測。
“或許是後悔了?你不肯說,我也不得而知。”
兩人剛並肩走過雲龍門,背後卻傳來一陣女子淒厲的哭喊聲。
兩人同時回頭望去,隔著長夾道,遠遠地竟看見敞開的萬歲門里拖出十幾個宮婢,哭喊求饒之聲不絕,往東邊掖庭方向拉扯去了。
阮朝汐驟然停步,盯著遠處的萬歲門。
“三兄,你得了什麼消息,把我帶出萬歲門?”
“從大長秋卿得了消息,從前伺候白鶴娘子的女官和宮婢,今夜全部鎖拿拷問。果然如此。還好你出來了。”
“宣慈殿呢?!今夜無人護衛,我擔心阿池。”
“李奕臣和姜芝都在宣慈殿。比起傅阿池,我更擔心你。白鶴娘子處不知搜出了什麼不利物證,天子今晚顧不上她,但你作為白鶴娘子的人證,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釘。”
荀玄微站在前方岔道口,燈光暈黃,映亮了周圍兩尺方圓。
“阿般,你如今在旋渦中心了。若我是你的話,今夜不回宣慈殿,宣慈殿反倒可得安寧。”
說的有道理。
阮朝汐默然跟隨他右轉前行。“去何處?”
“尚書省值房。”
“我入外皇城的朝臣值房,不合規矩。”
“你我乃是兄妹。” 前方燈籠不疾不徐地領她前行,“留宿一晚無妨。”
右手明晃晃地攤開在她面前。“說起來,食指傷勢好轉,疤痂落下,這只右手可以撫琴了。值房逼仄,你在屋里歇下,我在外撫琴便是。”
阮朝汐拉過攤開的手掌,柔軟的指腹仔細捏了捏食指。
“彎起來看看。”
落痂的食指關節緩緩彎下,又伸直。
“太過輕快活潑的曲子還不成。輕緩樂曲可以彈奏無妨。”
兩人並肩前行,燈光映照不到的暗處,廣袖遮擋下的指尖互相追逐纏繞,阮朝汐的唇角細微地翹了翹。
值房確實逼仄。
四四方方的青磚地,關起門來,除了衣架,衣櫃,臨窗書案,只能放下一張靠牆的窄臥床,床邊再放個月牙墩,連個挪騰的位子都不剩。
臥床上鋪了極簡單的被褥,暮春的季節了,連紗帳也無。
阮朝汐剛坐上臥床,也不知多少年頭了,床頭撞到牆,吱嘎一聲。
她抱著臥床上的軟衾躺下。應是自家里準備的物件,質地輕軟的紫羅綺,和從前在雲間塢時蓋的衾被同樣手感。
軟衾有清淡的氣息。她起先以為是衣裳掛在薰籠上的燻香,漸漸才發覺,應是沐浴後的皂角清香。
床頭木窗打開了一半,今夜無月無星,窗外伸手不見五指。
月牙墩上擺放一支細蠟燭,微弱的光下,荀玄微坐在床邊,替她把軟衾攏上肩頭。
阮朝汐仰頭看著黑暗窗外。“三兄。我感覺不太好。”
“怎麼了?”
“我感覺自己身處旋渦之中了。”
“從你決定站出來為你母親供狀時,你已經卷入旋渦之中了。”
“對她的指證全是捏造。母親明明說過,她過手的信箋俱都不存留,也不知今日搜出來的所謂謀害小皇孫的信件物證是不是捏造的。”
“真物還是捏造之物並不重要。把人牽扯進漩渦里,總歸為了論輸贏。輸了的那個不得翻身,贏了的那個所說的,便成了真相。”
“我確實不明白宮廷里這套彎彎繞繞。”
阮朝汐直視面前微弱的火燭, “但我也知曉,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這世間總歸講究一個理字。”
“性子直而不回,這確是你的本性。” 荀玄微輕嘆了聲,“是世間極少見的品性,但在如今的世道,容易引來禍事。”
他替她把軟衾往上攏了攏。“你需得盡快抽身。還是那句話,你母親必不願把你牽扯進來。”
軟衾里露出兩根柔白的指尖。被角里注視過來的清澈眸光是近乎柔軟的。
“別勸我了。不管有多少捏造物證,我只是如實供證。母親沒有害人,惡人捏造她害人的證據再多,總能尋出破綻。”
荀玄微沉吟著, “小皇孫一案和你有關的,只有城外山頭立碑之事,你按蕭P那邊的結案供詞供證便是。你是小皇孫的救命恩人,有這份救命的恩情在,宮里再如何斗,總不至于治你的罪。”
話已說完,一個坐在床邊不走,另一個也不催促。
阮朝汐把被子往下拉。動人的容色顯露在朦朧燭火下。
“三兄,多陪我說說話。”
“我在,你說。”
“先把蠟燭吹熄了再說。”她堅持。
荀玄微失笑。“這是為什麼?” 還是俯身過去。
下一刻,微弱的蠟燭光熄滅了。狹窄的室內和室外同歸黑暗。
“心里藏了什麼話?可以說了。我听著。”
“不,是三兄可以說了。前世和你針鋒相對,埋伏暗殺,三兄心里難過麼?”
“時隔久遠,忘了。”
“如果再來一次呢。”
“應該是生不如死。”黑暗里平靜的嗓音頓了頓, “還會再有一次麼?”
“不會。” 阮朝汐毫不遲疑地道。“不會再有一次了。”
坐在床邊的人被觸動了。握著她指尖的手掌攥緊,黑暗里緩慢地傾身過來。
她沒有躲避,反而迎了上去。
溫柔的吻落在唇邊。起先輕如羽毛般,逐漸加重如春日細雨,細雨又成了大雨。
兩處的呼吸都亂了。
他們在漫漫夜里無聲無息地滾在了一處,狹窄臥床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臉頰貼著臉頰,唇齒相依,氣息交融。
黑暗里的動作逐漸放肆,阮朝汐的鼻音里強忍著痛楚和慌亂。
荀玄微在察覺到不對的瞬間停下了手。
“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忍著渾身難以遏制的顫栗,嘴硬地說,“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你留我那夜的一部分?第二日殺我的那部分?”
“是、是我抱著檀奴去你家里探病,我們單獨對話的……那一部分。”
“……” 黑暗里的郎君無言地起了身。
柔滑如水的蜀錦布料拂過阮朝汐滾熱發燙的臉頰,她被重新溫柔地攬在懷里,顫抖的眼睫處落下安撫輕吻。
“好了。莫怕,親一親就好。”
帶有親密和撫慰意味的吻,輕柔地落在眉眼臉頰。兩人在親吻的間隙斷斷續續地說話。
“前世有沒有發生我母親的事?”
“身在南朝,不得而知。——我這樣說,可會讓你憂慮?”
“憂慮。但把心里的憂慮攤開來說,反而可以承受了。三兄,我感覺好一些了。”
錦羅長裙和廣袖衣擺糾纏,手指交握,唇舌沒有空,鼻音斷斷續續,停斷了許久才又響起說話的聲音。
“夜深了,我為你奏一曲,早些睡罷。”
門被細心關上了。腳步聲遠去,窗外響起了悠悠琴音。
今晚撫的是一曲《長相思》。
長相思,催肝腸。
曲音婉轉低沉。琴音悅心。比起歡快活潑的樂音,撫琴之人更鐘愛悠長低徊、哀而不傷的樂音。
一曲終了,又起新音。
阮朝汐躺在黑暗的臥床里,耳邊樂音悠悠,手指緩緩拂過氣息滾熱的臉頰。
今夜未盡,明日將來。
第107章
清晨的微光從窗外映照進來。白楊樹枝搖曳, 綠葉在風里發出沙沙的聲響。
阮朝汐抱著軟衾睜開了眼。
耳邊傳來模模糊糊的交談聲。
“早上跑了趟宣慈殿,轉悠了一大圈也未尋到人,原來九娘……在荀令君處?”
說話的是大長秋卿武澤。
荀玄微的嗓音隨即響起, “在我這處。昨晚宮里不太平,擔憂九娘不懂事, 沖撞了哪處貴人,我做主把人放在跟前看顧著。大長秋卿莫怪。”
“好說, 好說。人還在宮里就好。勞煩荀令君把人領出來, 今日聖駕問起三娘子的案情, 老奴需帶九娘去供證。”
值房門打開了。阮朝汐站在門邊,“我在此處。”
荀玄微整夜坐在小院里,露珠沾濕了衣襟。他不疾不徐起身, 遞過來一杯溫酪漿, “先用點吃食。我送你們去。”
一路緩行閑談, 提起昨晚的天家父子殿中相見。
武澤悄聲漏了幾句, “總算是和好了。一場驟雨狂風消弭于無形, 天下之大幸啊。”
“ 天家父子既然和好, 聖駕去了一樁心事,今日問起白鶴娘子的案子,或許會輕拿輕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