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以當年花木蘭的軍功,其實已經可以開府成為“大將軍”,擁有自己的部曲和將軍府了,只是她一沒繼續當將軍,二來也沒同意以女子身當“尚書郎”的提議,而是屁股拍拍回了鄉,所以大將軍府也就沒了。
並州的州軍府正立在雁門和上黨兩地,雁門的在雁門關,上黨的在壺關。阿單卓和賀穆蘭是從壺關前往小市鄉的,回程之路自然熟門熟路,等到了壺關城,也不逗留,直接帶著丘林豹突,打馬州軍府。
州軍府不在城中,而是在城東一處寬敞的校場中。州軍府征來的兵都是要按照各軍所需管理的,接到軍貼後只要去軍府報備一下自己要去的地方,然後帶著自己的武器裝備前往自己要去的軍營就是。
所以,當州軍府的衛兵看到三騎並進朝著軍府而來的時候,心中是疑惑萬分。
沒听說最近有下軍貼啊?上一次發軍貼都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難不成這些人是來辦其他事的?
這一大兩小三人在軍府門口下了馬,最後面的青年滿臉滿身上都是傷,下馬的姿勢也怪異無比,就和別人在馬上連騎了一個月馬似的。他就這樣張著兩條腿以怪異的姿勢走上前來,拱拳高聲說道︰
“在下上黨小市鄉軍戶丘林莫震之子,兩年前逃脫兵役四處游蕩,如今軍府特來服罪!”
門口幾個衛兵傻乎乎地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小聲議論了起來。
“你听到他說什麼了沒有?兩年前逃了兵役?”
“和昨天來的那個婦人說的差不多,是她兒子嗎?”
“我去里面通報,你注意別讓他走了。”
“都來投案自首了,哪里會跑,你想多了!”
丘林豹突抱著拳彎了半天身子,就听見那幾個衛兵用微不可聞的耳語聲竊竊私語了半天,然後一個像是頭領一樣的小將扭頭就進了軍府,跑了個沒影。
其他幾個軍士用憐憫的表情看著丘林豹突,讓他先起身。
“原來是你,你在我們這里也算是個叫得上名字的人啦。我們的府主和軍司當年一說起你,恨得牙都癢癢,你自求多福吧。”
此話一說,賀穆蘭和阿單卓心里都是一沉。
自首雖然可以從輕發落,但丘林豹突都已經逃了兩年才回來,這“從輕”該如何從還得看軍府的府官如何判斷。
換言之,個人的因素佔很大比例。
沒一會兒,那進去報訊的小將出來了,還帶著幾個力士,要押丘林豹突進去,賀穆蘭也想要跟進去看看事情會如何繼續,所以從懷中取出那面很少用的印信,遞于為首的小將︰
“我想要拜見此地的府主。”
紫綬金印一出,這些將士們震驚得臉色都變了,因有甲冑在身不能施全禮,但還是嘩啦啦單膝跪了一地。
“標下末將等拜見大將軍!”
花木蘭雖然沒有官職,但軍功十二轉得的是勛位,除非陛下親自取消了她的勛爵,抹了她“大將軍”的待遇和地位,收回紫綬金印,否則只要她還活著一天,所有軍人都還要以大將軍之禮待她。
她雖然有勛位在身,卻沒有實職,若她想靠這個指揮這些人做些什麼,那也是枉然,大家都可以不賣這個帳。
可能升到十二轉軍功的將軍,哪怕現在沒有實職,在軍中關系也一定是盤根錯節,哪個腦子不好,會冒犯一個“上柱國大將軍”之功的英雄嗎?
所以在有些時候,有這麼一個身份,還是很好用的。
比如說,賀穆蘭和阿單卓立刻以上賓之禮被對待,過了好一會兒,還是見到了此地的軍司。
這里的軍司年紀很大了,看樣子至少有六十歲,須發皆白,只不過行動還比較矯健,一身武人的氣派。
他一到廳堂里,立刻單膝跪地,交還紫綬金印,行禮道︰“末將拜見花將軍!末將乃並州軍府軍司烏蒙山,軍府府主大人去了護軍將軍府,此地暫由末將統領。”
賀穆蘭一見一個足以當她爺爺的人跪在地上,不自在的接過印信,又攙起他來,連聲道︰“是我來的冒昧,倒帶累你們麻煩了。”
那軍司顯然是個善于交際之人,花木蘭一攙他就順勢起身,用眼楮余光仔細打量了花木蘭一番,卻怎麼也沒看出她哪里像個女人。
可是印信又不會作假,一般人都不知道十二轉的金印是什麼樣子的,只有軍府的圖冊上有記載。事實上,這個叫烏蒙山的軍司拿到東西後第一時間就去翻了圖冊,他也沒見過金印上的花紋該是什麼樣的,待印證無誤後,才跑出來迎接。
“不敢。我已經听門前的門官說了,听說花將軍是押著丘林家那個逃兵來的?”烏蒙山一臉佩服的說道︰“花將軍果然是個忠義兩全之人,居然親自把丘林豹突壓來,還將他教訓成那樣……”
呃?
他是不是搞錯什麼了?
烏蒙山以為自己知道了某種真相,開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
“花將軍是個女人,尚且知道軍令不可違,替父從軍,還在軍中闖出一番功績。這丘林豹突是英雄之後,當年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引得我們府主勃然大怒,還拖累了一干軍戶。我就知道花將軍若是知曉了此事,一定饒不了這個膽小鬼,卻沒想到花將軍居然還從梁郡跑來,親自找到此子,送到軍府來……”
他滿臉欽佩︰“只是花將軍將這小子教訓的也太重了點,倒弄的我們不好再打他一頓殺威棒。嘖嘖,花將軍听說當年也是親自練過兵的,想不到這‘訓人’的手法如此熟練,丘林豹突身上這麼多傷,卻沒一處真的傷了要害和筋骨,這等熟練的手法,就算是軍中的刑軍……”
“等等等等……”賀穆蘭越听越不對勁,出聲打斷︰“你莫不是以為丘林豹突是我打傷的?”
烏蒙山露出一個“不是你打傷的還有誰打傷他”的表情,然後了然地道︰“是是是,花將軍不會動手教訓孩子,這般做太沒有氣度了。一定是別人看不慣他,別人揍的!”
賀穆蘭見這軍司似乎已經篤定了某種結果,也懶得反駁,阿單卓在她身後有些想笑,活生生忍住了。
那軍司像是幾百年沒和活人說過話一般絮叨了半天,“……我就說這丘林家的人怎麼態度大變,先是昨日來了一個王氏,說是兩年前丘林豹突會逃脫兵役全是她的原因,前來領罪,今天丘林豹突就親自來了,竟勞動將軍上門。府主不在,這事情本該是我來處理的……”
“我昨日還鄙夷這家的兒子,做錯了事兩年了才來認罪,而且還推出家中阿母替罪,現在一看,大概其中另有緣故……”
“什麼?王氏昨日來了?”
“王姨怎麼出門了!”
“正是王氏!是小市鄉車家的人送來的。”烏蒙山回應完後,見賀穆蘭和阿單卓都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茫然道︰“怎麼,兩位竟不知?昨日一早就來了我們軍府請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得把她關押在後衙,如今丘林豹突來的正好,一起提審吧。”
賀穆蘭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王氏雖然無知又膽小,但她在主觀上並沒有害人的想法。軍府“連坐”之責是以前部落制度的殘余,鮮卑人極少有逃脫兵役的,王氏可能沒听過,也可能听過沒當一回事就忘了,後來兒子逃走軍府開始“連坐”,這才慌了神,陷入自責和悔恨之中。
這件憾事雖然過錯大部分都在王氏身上,但論起內因,還是鮮卑的制度有問題。以前是小小的部族,按照老一套辦法征兵打仗、任官賜爵當然可以,如今大魏已經平定了北方,成為一個龐大的國家,還來這一套,民怨只會越積越深。
賀穆蘭一方面惋惜與王氏和丘林豹突的遭遇,一邊又希望他們能負起責任來,能至少清清白白的活在這個世間,但無論是丘林豹突還是賀穆蘭,都沒有把王氏推出去的想法。
如今王氏自己來“自首”,並且把所有罪責都歸咎己身,實在太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了。
王氏自己能去找“對頭”車家,離開小市鄉跑到這壺關來,本身就是一件能讓他們吃驚的事情。
“烏蒙軍司不知可有時間……”賀穆蘭沉吟了一會兒,肅容道︰“在下想將發生在丘林家的事情,和烏蒙軍司說上一遍。”
“花將軍請坐,末將洗耳恭听。”烏蒙山引賀穆蘭入座,自己也跪坐在他下首。
“我先要說的是,我來這里,一並不是為丘林豹突求情,二也不是因為要送他服罪而來的這里,他會來這里,都是他一個人的選擇。要說到‘逃役’事,就要從幾年前說起……”
賀穆蘭靜下心來,將自己到上黨的原因,以及一路的見聞、王氏和丘林豹突這幾年的經歷等事情,娓娓道來。
軍府只負責管理軍戶和府兵,像是一家子男丁全部征戰而死的故事早已經听得不要太多,但賀穆蘭敘述的故事卻不是從自己的身上而出,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做出的判斷,所以不免更加驚心動魄,曲折百轉。
當賀穆蘭說到那一伙兒呼嘯山林的強盜之首“大哥”也曾是一位逃脫兵役的軍戶時,烏蒙山不由得“啊”了一聲。
故事還在繼續著,漸漸的,這間廳堂外路過的佐官和府兵都忍不住也駐足在門口,靜听了起來……
七日後。
“丘林豹突,你逃脫兵役,雖已自首,但按照律例,要麼在上黨郡服苦役七年,修橋鋪路,操使賤役;要麼去西邊戍邊,充當軍奴,斬敵八十方可恢復自由之身,是成為賤籍,還是充當軍奴,本軍司可讓你自己選一條路。”
烏蒙山在軍府的校場上,當著眾人之面,宣讀著對丘林豹突的判決。
車家的車師,還有小市鄉許多軍戶人家的親屬都被請到了這里,參與這場遲來的審判。
‘終于可以解脫了嗎?’
被捆綁的丘林豹突以頭叩地,沉聲道︰“罪人願意去西邊戍邊,以軍功洗清往日的過錯。”
“好!這才是我鮮卑男兒該有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