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節

    “相公說笑了。”陸辭莞爾道︰“我與漢臣久未回京,趁著未有職事在身,心血來潮下去了集市閑逛,途徑相公府上,便厚顏上門叨擾,看能否討一份宵夜嘗嘗。”
    相府附近何來集市?
    這話一听便知是借口,王曾卻微微一笑,聞弦音而知雅意,眼也不眨地一口應下。
    他一邊吩咐下人去準備宵夜,一邊揶揄道︰“攄羽那‘饕餮’之名,這京中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不知光讓廚子折騰府中現有的食材,能否叫二位滿意了。”
    陸辭的臉皮早在這些年里被錘煉成了銅牆鐵壁,聞言只大大方方道︰“客隨主便,我與青弟本就不請自來,相公不攆我們出去已是厚道,豈好太過勞煩相公?”
    玩笑話一來一去間,王曾已將下人屏退,廳中安安靜靜,只剩他們三個。
    陸辭微斂笑容,將袖中以細索束好的數卷文書取出,置于王曾面前︰“還請相公過目。”
    王曾挑眉,看了陸辭一眼,未曾多問,而是直接將文書拿起,撥亮燭心後,拆開細細閱覽起來。
    越往下讀,他面上的興味便要添上幾分。
    到最後,他忍不住搖了搖頭,輕輕地吸了口氣。
    王曾壓下心中萬千思緒,先看了狄青一眼,而其眸色深沉,面無表情的模樣透著十足的高深莫測;陸辭則含笑飲茶,對上他目光時,悠悠然地將茶盞放下,微微頷首。
    王曾忽道︰“攄羽這準備堪稱萬全,實在令我佩服。只我忍不住多管閑事,問上一句,這夏竦究竟是何時何地將你得罪得這般狠?”
    陸辭莞爾道︰“相公說笑了。我向來不是任人欺凌的良善脾氣。前陣子那場鬧得沸沸揚揚的風波,雖有幸得包評事妙計化解,未真正影響到我身上,卻也足夠讓我記上一筆大仇的了。而他之所以這般處心積慮,即使旁人瞧不出其目的,也斷然逃不過相公的法眼罷?”
    等他從柳七信中得知那場通奸鬧劇時,能牽扯到自己的雖都已塵埃落定,但陸辭還是憑借直覺,敏銳地鎖定了最有可能做那推波助瀾的幕後推手的人選。
    ——自是被他橫插一手,‘奪’了前線本路經撫使一職事的夏竦了。
    在他臥床養病的那個月里,同樣曾為帝師、近些年來穩打穩扎的夏竦呼聲可謂不小。
    就是這個被其視作囊中之物的‘肥差’,卻在僅距一步之遙時被陸辭生生摘走,以夏竦之心胸狹隘、會不恨之入骨,那才是奇了怪了。
    盡管夏竦拐了七彎八繞,幾乎是將自己掩藏得毫無破綻,仍只是‘幾乎’。
    趙禎派去的評事們未能推鞫出真正要將陸辭卷入、致他聲譽于死地的始作俑者,而是將浮于表面、或深挖幾下便暴露了的那幾人當做主使,予以懲罰。
    而陸辭卻是在先鎖定人選後,再反推其事,自然顯得處處都是破綻。
    王曾沉默了。
    確如陸辭所說,他早在向官家提議徹查此事時,就隱約猜出了夏竦恐有干系。
    只是當時前線戰事吃緊,朝廷又剛鬧出這一樁偌大丑聞來,惹得百姓議論紛紛,在民心不定時,他不欲說些有攻詰嫌隙的話,惹得更多官員被牽扯進來,徒增動蕩,也更累民心。
    現對夏戰事大獲全勝,民心高漲,國內局勢也趨于穩定,倒的確是個秋後算賬的好時候……
    他是真沒料到,不在京中的陸辭不但一眼識破了夏竦的層層偽裝,還如此精于隱忍。
    一直等到私下里將證據都牢牢捏在手上了,才雲淡風輕地放到他跟前來。
    王曾腦海中掠過萬千思緒,末了笑了一笑,詢道︰“眼下證據確鑿,你只消放出些許風聲,或是大大方方地將文書流出幾份,叫御史台知曉……之後他們會如何反應,想必曾為御使大夫的你,只會比我更為清楚才是,何須借我之手?”
    若陸辭剛剛展示給他的、那些搜羅來的出自夏竦及其族人之手的罪行,都是真非偽的話,不說讓夏竦身敗名裂,也足夠讓他名聲掃地。
    哪怕官家仁心,念及舊情,其仕途上也再難有寸進了。
    更遑論夏竦此人,名聲本就稱不上多好,定要面對牆倒眾人推的局面。
    陸辭平平靜靜道︰“我籌措這些,若只為針對夏竦一人,的確用不著勞駕王相。”
    王曾不禁一愣,電光火石間,猛然明白過來︰“你是要——”
    借夏竦之事為突破口,下猛藥治旁事!
    “不錯。”陸辭似是窺破了他的心思,含笑頷首︰“正為了這一目的,我才忍痛舍台官、寇相,特來叨煩王相。”
    這天夜里,陸辭與狄青在王曾府上足足逗留了四個時辰,才趕在早朝之前,將事情敲定。
    “難怪當年的王公對你尤其看重,”王曾感慨道︰“後生……果真可畏。”
    許久未聞王旦名諱,思及竹林相托那幕,陸辭恍然間生出幾分宛若隔世感。
    他微怔過後,笑道︰“王公風采,在下窮極一生,怕也遠遠不及,唯圖問心無愧,才少辜負當年提攜。”
    “不必過謙。”王曾搖頭,直白道︰“曾受王公提攜者不說上千,也有數百,若你稱‘遠遠不及’,那他們豈不得羞愧得抹脖子去了?”
    若不是到了上朝的時候,王曾還有些意猶未盡。
    “若攄羽與漢臣不嫌,”他在狠灌了幾杯濃茶後,就先行上朝去了,臨走前道︰“不妨就在寒舍小歇,待今日事罷,我定即刻回來再續前議。”
    陸辭笑道︰“相公一番美意,我與青弟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許久未熬一整宿,陸辭這會兒也累得厲害。
    待僕從領他們到客房中後,陸辭懶洋洋地打著哈欠,歪在同樣一夜未歇、卻還精神抖擻的狄青身上,打趣道︰“坐佛一宿,可後悔陪我來了?”
    狄青大力搖頭,一手扶住陸辭腰身,好讓他能穩穩靠在自己懷里︰“公祖待青……這般好,除非青是眼盲、或是那不識好歹的,才會有那愚鈍念頭。”
    “你我之間,何必說這些叫人難為情的怪話?”陸辭笑著說道︰“況且我看你疆場行事,亦是殺伐決斷,寧肯前期隱忍不發,也要一擊必中,與我所想,倒是不謀而合。”
    王曾走的一直是獨來獨往的純臣路子,只要于大局、于官家有利,他便願豁出性命去執行。
    對于王曾的這般做派,不僅常被他下面子的寇準了解,官家清楚,連朝堂百官也是拿這又臭又硬的常青樹毫無辦法的。
    正因如此,他才專程選了王曾來商議此事。
    這會兒的趙禎還不知曉,很快就又有一場疾風驟雨要來到。
    他正興致勃勃地與負責起早詔書的中書舍人柳七商議著,這次早朝之中就要宣布對陸辭和狄青的封賞,和他們可能出現的有趣反應。
    按常理而言,陸辭早該得到些風聲,只差一紙走明文的詔書與告身了。
    偏偏趙禎打定主意,要給心愛的小夫子一個大驚喜,愣是‘逼迫’朝臣們把他給瞞得死死的。
    有著不久前入政事堂、任參知政事的資歷,又有數重軍功加身,加上陸辭已過而立,年紀雖還是輕得嚇人,到底不再是二十出頭的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了……
    對趙禎鐵了心要將他擢升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帶集賢殿學士的決策,朝臣們雖都嫉妒得青了腸子,但也清楚這是大勢所趨,更是民心所向。
    哪怕他們再出聲反對,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將這一提拔延遲個幾年,最終是改變不了陸辭將以宰輔身份重歸政事堂的勢頭的。
    這麼一來,卻是十足的損人不利己︰為達到這一目的,他們不僅得觸怒興頭上的官家,更得徹底得罪前程遠大的陸辭,說不定還犯了對此殷殷期待的百姓們的眾怒……
    既無深仇大恨,又何必如此?
    橫豎自陸辭離京後,官家寧願將末相之位空至,只提拔了一人為參知政事,就能看出其‘虛席以待’的堅定心意了。
    他們默默撫平心氣,極快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倒是讓滿心以為會招致反對聲的趙禎都吃了一驚。
    相比起陸辭僅三十二歲,就高居集賢相之位重入政事堂的震撼,剛滿二十四歲就在這兩年來聲名鵲起的狄青被特擢至成都路轉運使,雖也因這‘出常調’引來驚嘆陣陣,但到底不似前者的‘嚇人’。
    在這表面一團和氣里,夏竦看似與己無關的悠然,卻是將陸辭恨透了。
    他一心認為,陸辭作為此次晉身資本的軍功,全然是沾了部下拼死賣命殺敵的光——更是早早就被他盯上、卻被對方所橫刀奪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1.常調︰吏部選人兩任親民,有舉主,升通判;通判兩期滿,有舉主,升主(知)州、軍;自此往上敘升,謂之‘常調’
    2.出常調; 知州、軍有績效,或有舉薦,名實相副者,特擢升轉運使、副、判官或提點刑獄、州府推判官,謂之‘出常調’
    3. 轉運使的分別︰有路分輕重,遠近之差︰河北、陝西、河東三陸為重路,歲滿多任三司副使或任江淮都大發運使;發運使任滿,亦沖三司副使;成都路轉運使次三路,任滿亦有充三司副使或江淮發運使;京東、西、淮南又其次;江南東、西、荊湖南、北、兩浙路有次之;兩廣、福建、梓、利、燮路為遠小;以上三等路分轉運使、副任滿或就移近上次等路分,或歸任省府判司(三司判官),漸次擢充三路重任,以至三司副使 (《宋代管制辭典》p47宋代官制總論)
    4.集賢相(之前寫陸辭在館閣任職時有注釋過,但你們估計忘記啦,就再注釋一次)︰首相帶昭文館大學士,簡稱昭文相;亞相帶‘監修國史’,簡稱史館相;末相帶‘集賢殿學士’,簡稱集賢相(《宋代管制辭典》p15,宋代官制總論之二 宰執制度)。
    5. 夏竦這人雖是個十足小人,但卻很會趨利避害,史上他也一眼看出不適合跟李元昊硬踫硬《如果這是宋史3》。
    第四百零六章
    不論自詡被奪去機遇的夏竦多麼怨恨難消,擢陸辭為集賢相、狄青為成都路轉運使的詔書還是在這天早朝上得到宣讀。
    在鮮有反對聲的朝堂上,兩封經重重審批、迅速通過的告身便在林內臣的親自護送下,風馳電掣地趕往陸宅。
    原想著第一個將此喜訊傳達的林內臣著實沒想到,當他難得一路快馬加鞭,來到熟悉的陸宅大門前時,竟會撲了個空。
    得門僕告知,其家主從昨夜起就帶著狄青往王曾府邸去後,他只有滿頭霧水地折了道,風風火火地朝王次相的府邸趕。
    陸辭剛與狄青和衣睡下,就被忽然來到的林內臣給折騰醒了。
    “恭喜陸公,”將一本正經地宣讀過詔書,又將懷中小心捂著的告身交付後,林內臣面上滿是笑容,誠心恭賀道︰“此任至重,唯有陸公稱得上是實至名歸。”
    “林都都知過譽了。”
    陸辭笑著搖了搖頭。
    早在五年以前,倍受寵信的林內臣就已晉有‘內臣極品’、‘內宰相’之稱的都都知,權勢不可謂不大,就連身為首輔多年的寇準,待這位能長侍在官家身側的大紅人,都會稍收起幾分傲氣。
    而林內臣對外素來審慎,卻也冷淡疏遠,唯有待陸辭的客氣中透著十足的親近。
    林內臣自是清楚,基礎雖是靠自己打實了的,但之所以能一直巍然不倒,甚至到今日地位,也或多或少是靠了眼前這俊美郎君的幫助︰頻繁受召入宮的陸辭,只要偶爾在官家耳邊提上一兩句,都足以讓他受用。
    林內臣這般客氣,陸辭也投桃報李,一直待他十分溫文有禮,聞言忍不住玩笑道︰“按著慣例,對此告身我還需當推辭三次,再接受罷?”
    “無需勞煩陸公仿效那些酸人矯揉做作,”林內臣笑了笑,極為配合道︰“待出了這門,我便作副愁容,叫旁人以為陸公已拒過便是。”
    陸辭大笑。
    對這些表面功夫,早已在士林享盡‘輕狂’名頭的他,的的確確是懶得搭理——不論他是否裝模作樣地進行推辭,他的青年狂傲的形象,早已在群臣心里坐實了。
    哪怕他做謙虛姿態,也不過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更招他們怨恨嫉妒罷了。
    陸辭索性坦然接受,又欲留林內臣坐下歇歇。
    林內臣雖略有心動,卻還是堅持先行回宮去了︰對小夫子的反應滿懷好奇的官家,此時恐怕還殷切地等著他的匯報呢。
    天底下除了一去邊關不願回的眼前這人外,又有誰敢讓一心牽掛的天子久候?
    思及此處,林內臣便對陸辭愈發佩服了。
    林內臣走後,陸辭極自然地握住狄青的手回了房,門剛一關上,方才憋了半天的狄青就再忍不住了,著急道︰“公祖,我這新職事——”
    他難得能與公祖廝守個兩三月,就又要分開了!
    成都路絕對稱得上是諸路中的中上等次,足以證明官家對他一展宏圖的期待,更是給他將來晉升的路給鋪得舒服平坦。
    接下來只要按部就班地積攢資歷,莫出甚麼大的差錯,那怕又是一個‘陸辭’了。
    可這會兒在眾人眼中前程遠大的狄青,卻是羨慕死了張亢的樞密院中供職——至少能與公祖一同呆在京中,無需又跑到那光單程車馬就得走個十天半月的邊遠地域去。
    陸辭莞爾一笑,抬起手來,故意揉亂他腦袋︰“小師兄如此厚愛于你,你難道還嫌不夠?”
    狄青蔫蔫地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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