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我有一段時間,真的很討厭你。”
    “但我也能理解,那時你對兩個忽然闖進你家里的陌生人的抗拒。”
    “因為我也一樣。”
    她也同樣,不喜歡在那樣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還要被媽媽逼著,叫鄭文弘“爸爸”。
    她也同樣抗拒。
    但他們的處境終究是不相同的。
    一個,是那個家里本來的主人。
    而她,卻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他能說出來的許多話,當時的謝桃都沒有辦法說出來。
    “但那些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你也不用記著。”
    “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謝桃說完,就直接往樓上走了。
    而鄭和嘉站在原地,望著謝桃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樓梯轉角,他久久沒有移開自己的目光。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課。
    謝桃趴在書桌上做做作業的時候,听見細微的淅瀝聲傳來,她抬頭的時候才發現,窗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雨。
    彼時,身在另一個時空的衛韞正立在一間暗室里。
    燃著幾炷香的供桌之後,正擺著兩個靈位,一個是其父衛昌寧,而另一個,則是其母沈氏。
    又是一年六月十三。
    他母親的忌辰,父親的死期。
    更是衛家滿門遭逢大難之日。
    可笑那般簪纓望族,百年世家又如何?不過一夕之間,便大廈傾頹,黃土埋骨。
    眼底似有幾分譏諷,衛韞整理了一下衣袖,伸手取了旁邊的香,再點燃了一炷。
    繚繞的煙,模糊了他的冷淡的眉眼,仿佛他自始至終都是如此疏淡無波的模樣。
    衛氏滿門或生或死,他並不在乎。
    畢竟那樣一個大家族雖也曾有枝繁葉茂之態,但其實早已爛到了根里。
    在曾經的衛家,衛韞唯一在乎的,只有他那個懦弱無能的父親,還有早逝的母親。
    身為衛氏三房的庶子,他的父親衛昌寧在那樣根深樹大的家族里,便是最為不起眼的一片葉子。
    而身為三房庶子的兒子,他衛韞生來,便更是渺如塵埃。
    但偏偏衛家最後活下來的,卻只有他。
    多諷刺。
    衛韞從暗室里出來的時候,衛敬早已經等在了門外。
    “大人。”
    見衛韞從暗室里出來,衛敬便低首喚了一聲。
    “如何?”
    衛韞漫不經心地用錦帕擦拭著自己的手,嗓音清泠冷淡。
    “如您所料,陛下並未問罪太子。”
    衛敬垂首,恭敬答道。
    衛韞聞言,面上沒有什麼波瀾,扯了一下唇角,“太子雖沖動易怒,但他身後,卻有一個好太傅。”
    “許地安把他從這件事里摘出去,怕是也費了不少功夫。”
    許地安怎會有如此大的本事?
    衛韞如何會想不明白,若無啟和帝的默許,太子要想從這起貪污大案里完全脫身,那是絕無可能的。
    那本名冊上與太子有關的人幾乎都死在了大牢之中。
    這就是最好的佐證。
    如此看來,啟和帝對待他這位親自撫養了六年的嫡子,到底是多了幾分偏愛。
    卻是不知,這位如今一心追求長生仙道的啟和帝,對待他的這位嫡子,究竟還能容忍到什麼地步?
    衛韞無聲地笑了一聲,那雙如珀的眼瞳里光影微暗。
    “太子派來的那些人,不必再留著了。”
    “都殺了。”
    他說這話時,嗓音仍舊平穩,猶帶幾分飄忽輕慢,不染半點情緒波瀾。
    “是。”
    衛敬垂首應聲,而後便轉身走出去了。
    待衛敬離開,屋內恢復一片寂靜時,衛韞方才听見窗外似乎有淅瀝的雨聲,且仍有雨勢擴大的趨勢。
    他順著窗欞遙遙一望,目光沉沉。
    緩步行至窗前,衛韞伸手出去,雨水滴落下來的時候,打濕了他暗紅的衣袖,添了點點的深色痕跡。
    胸口傳來熟悉的滾燙溫度。
    衛韞頓了一下,伸手從衣襟里拿出那枚銅佩的時候,淡金色的光芒凝成一封信件,輕飄飄地落在了窗欞上,瞬間被雨水打濕。
    衛韞撿起那封信,手指曲起,隨意拆開。
    微微濕潤的灑進信紙上凝著一行板正的墨色︰
    “衛韞,下雨啦。”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那一瞬,他看著這樣的一行字,唇角忽然勾了勾,抬眼看向窗欞外的婆娑樹影時,神色忽然變得飄忽渺遠。
    是啊,下雨了。
    明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卻好像是割破了時空的界限,在下著同一場雨。
    雨勢漸大,聲聲清脆淅瀝。
    一如多年前,澆熄衛氏家宅那場大火的雨聲陣陣。
    那個被他瞧不起的懦弱父親,在那一日,做了平生唯一一件大膽的事情。
    “延塵,你要好好地活著。”
    這是他對衛韞,說的最後一句話。
    曾經,父親對他的教誨從來都是“樣樣不必拔尖兒,萬事莫要出頭”。
    便是連取名,也是名“韞”,字“延塵”。
    意為和光同塵。
    他的父親平生一願,便是望他做個最為平凡,猶如塵埃一般的人。
    這便是其父那所謂的,在衛氏那般的大家族里的,生存之道。
    多可笑。
    彼時,坐在書桌前的謝桃,手里握著手機,另一只手撐著下巴,看著雨水一點點滴落在玻璃窗上,滑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跡。
    隔著兩個時空的兩個人,在同一時刻,仿佛都在望著同一場雨。
    當謝桃膝蓋的傷終于好了之後,她每天下午放了學,就又會去甜品店里做兼職。
    這段時間謝桃一直都在和衛韞保持著聯系。
    就是那種連她今天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要閑聊一下的聯系。
    當然,大多的時候,基本都是她在說。
    如果不是問過衛韞的真實年齡,謝桃可能真的會以為他是一個日常老干部畫風的老爺爺。
    畢竟,現在這個時代,有哪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會喜歡喝茶,練字,看《知論》?
    講話還文縐縐的。
    謝桃覺得自己跟他聊天聊著,自己上語文課學文言文的時候都好像輕松了那麼一點。
    來往聯系得多了,謝桃漸漸發現,他似乎是一個尤其優秀的人。
    他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東西,博學多聞,會下棋,會書法,會畫畫,甚至還有一些能夠幫助她更好地理解和背誦文言文的方法。
    那麼枯澀難懂的文字,經由他解釋之後,又好像變得順眼了許多。
    但同時,她也發現,他似乎對許多現代社會的詞匯,都並不了解。
    這讓她不禁開始產生懷疑。
    “衛韞你跟我說實話,你其實是個住在山里,信號還非常不好的老爺爺對吧?”
    “也不對,如果你信號不好,你就收不到我的消息了。”
    “你到底是不是個老爺爺?”
    當衛韞看見信紙上的這幾句話的時候,他眉心微蹙,覺得有些莫名。
    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下來,他的耐心早已被她每日不定時的信件騷擾給磨得好了許多。
    于是他提筆便回︰
    “若是閑得無聊,就多讀書”
    又是這樣哽死人的話。
    謝桃和衛韞聊的,幾乎都是一些尤其瑣碎的內容。
    但是這樣長的一段時間下來,謝桃已經開始漸漸習慣了,每天跟他說話。
    所有好的,不好的,高興的,不高興的,她都會說給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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