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弈瑾走了,李玉珠要去等車回家。
雨點重重砸在她傘上,也重重砸進地里,聚成高低不平的水窪。李玉珠舉著堪堪只能遮住她一個人的小傘,稍一偏斜,就被一滴雨狠狠砸到手臂,生冷的疼。
李玉珠又把裙子往下拉了點,狼狽地穿梭在水窪間。好在像她這樣狼狽的人可真不少,大家都這樣狼狽,看著約莫5cm深的水窪面面相覷,進退兩難。
李玉珠站到公交車站漏水的雨棚下,雖然還得舉著傘,但勉強也能算是個躲雨的地方。她看著雨點砸下,砸在深深的水坑里,出落成一片片水花。李玉珠覺得水里像炸滿了蘑菇雲,被陰綠的水襯得還怪驚悚。水花呈圓圈散開,圓圈堆迭在一起,又像層層波浪。地勢高點的水花遇上另一些高點的水花,在中間區相見,相擊成巨浪,愈發激烈了。
公交車馳過又激起水浪,在周圍人罵罵咧咧的聲音中,李玉珠邁著被水打濕的步伐上車了。天空還是陰沉沉的,能見度低得連對面高聳的大樓也看不真切;厚重的雲層又咕隆滾過,似乎更大的雨正被醞釀著。
也許是听進去了妹妹的怨言,李 勛在這個周五的傍晚又回家了。
還沒抖去外面帶來的濕氣,剛進家門就聞到香味撲鼻。他換了鞋往廚房看去,媽媽正顛炒著五花肉,一旁的牛骨湯炖的正好,牛油融進湯水里,脂肪的香氣從炖盅四溢。
“回來啦?”她不停下忙碌的手,沖李 勛露出個沾滿汗水的笑臉,“我一收到你的信息就往菜場跑,真是,你這孩子怎麼也不早點說要回來啊?家里什麼都沒準備。”
李 勛也笑笑,走到她身邊幫她把額頭的汗擦掉,“不用準備這麼多啦……我們一家人簡單吃點就好了嘛。又讓媽媽這麼辛苦,我心里很過意不去呀。”
“哎呦,這算什麼辛苦,”媽媽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邊,“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們 勛又瘦了哦……有沒有好好吃飯?錢夠不夠用?媽媽再給你點?想買什麼就買,不要委屈自己喲,媽媽有錢!”她正說著,牛骨湯的水沸騰著溢出來了點,滋啦啦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注意力,她又低頭忙碌起來,“哎呦哎呦,我真是,不跟你說了,你快出去坐著歇歇,飯很快就好,這里有油煙!”
李 勛拗不過她,緩緩拖著步伐離開。媽媽又回頭跟他說,“今天都是你愛吃的菜,等下多吃點!”听起來心情很美妙。
李 勛也覺得心情好了起來。
最近教授們不知為什麼都把論文提交日期和大大小小的考試集中在這兩個禮拜,李 勛就像個陀螺,被這些課業鞭打著旋轉,整天暈頭轉向,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不知道自己在過9月的哪一天,只記得在周幾的晚上零點前要交作業。
9月終于過去,以一場大雨正式宣告四時來到了秋季。
李 勛坐在沙發上,想著自己在過去的兩周受的折磨,還有點不敢相信這一切已經過去。平放在桌上的手機“叮”了一聲,提示他有了來信。
敏︰回到家了吧?
敏︰我還在圖書館里發呆。
敏︰考試真的結束了嗎?不用再復習了嗎?真不敢相信。剛剛翻了一下手機里的日程頭皮都發麻了。
李 勛笑了,回復︰哈!我剛剛也在想這個!
他又發︰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好在有你和我一起,不然我都要精神崩潰了。這段時間我們都辛苦啦。
敏回了他一個俏皮的眨眼表情。
李 勛正想叫她回到家給他發給信息,還沒發出去,媽媽的聲音突然就變得很近,李 勛抬眼才發現她已經把飯菜擺上桌了。
李 勛趕忙點擊發送,又補充了句自己去吃飯了,這才放下手機坐過去。
“ 勛,我的乖兒子,”媽媽的眼楮一刻也不離開他的臉,招呼他樣樣菜都夾點,“試試這個,媽媽按照你的口味改良的,你上次不是說覺得辣嗎,這次看看怎麼樣。”她往李 勛碗里夾了塊紅澄澄的魚餅。
李 勛抓著筷子有些猶豫,“玉珠呢?玉珠還沒回家呢,現在吃的話等她回來菜都涼了。”
媽媽的眉毛一下子就飛揚起來,她眼角的笑紋都飛到眉間去了,說話的速度也在加快,“熱熱再吃就好了嘛!等她回來又要等到什麼時候!你快吃吧!”
李 勛垂著眼,看著媽媽著急的臉,把米飯扒拉開,最終還是放下了筷子。他努力擠出個不那麼牽強的笑,溫和地說,“我還是等玉珠回來吧。”
可惜李玉珠不領他的情,回來第一句話就在陰陽怪氣。
“哇,這麼多菜,”她拉開椅子坐下,身上還帶了點濕潤的水汽,“哥哥得多回來呀,我每天都想吃這麼好。”說著她睥了李 勛一眼。
莫名被敲打的李 勛全當沒听見,往她碗里添了塊排骨,默默無言。
媽媽倒替他打抱不平起來,“哥哥上大學很辛苦的!學校的東西哪有家里營養, 勛也是回家了才能好好吃一頓。”又一把用筷子推開李玉珠伸向五花肉的筷子。
李玉珠委屈得很,眼楮圓瞪,“我也要補充營養!”
“補補補,看看你那成績!你們老師說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扮靚,你那個裙子!老師說再被風紀委員抓到就要給你處分了!”媽媽說到激動處還拍了拍桌子,讓這小小的圓桌劇烈顫抖了一陣。李 勛忙扶住桌沿,讓它平靜下來。媽媽看到他的動作,語氣又變得緩和,“總之你趕緊去把裙子改回來,真是,也不知道像誰,那麼愛沾花惹草……”
李 勛剛想松口氣,李玉珠就把筷子放下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外面還下著大雨,李玉珠的臉看起來也格外陰沉,餐廳暖黃的吸頂燈也沒能讓她看起來開朗些。
“媽媽覺得我扮漂亮是為了沾花惹草嗎?”
“玉珠,別說啦,等下菜涼了就不好吃了……”李 勛試圖息事寧人,用手肘戳了戳妹妹的垂放在膝上的小臂。
“ 勛今天回來我不想和你吵,吃飯。”
可李玉珠學不會順著台階下。她垂下眼睫,看著自己的碗冷笑起來,“ 勛回來不想和我吵?媽媽,李 勛不在家的時候不是連話都不和我說嗎?”
李 勛差點被嘴里的飯噎住。他在桌子底下偷偷去牽李玉珠的手,卻被人一把甩開,“媽媽的心天生就是偏著長的嗎?哥哥在的時候才願意回家做一桌菜,只有我的時候就讓我吃小菜和白飯?”
“我也在讀書,我在學校也很辛苦!媽媽怎麼不關心我在學校過得好不好,吃得飽不飽?”
“媽媽覺得我成績不好,是,我是成績不好,我不是說過要去補習嗎?為什麼不讓我去?”
“哈,補習,你還好意思提?”媽媽冷哼一聲,舌頭來回頂著兩邊的臉,似是在清理口腔,可李 勛知道那是她發作的前兆,“補了能好到哪里去?就你這樣,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叫你不要在學校惹事,但是你給我惹了多少麻煩?知道你開學才一個月老師給我打了幾次電話嗎?你就算去補也是浪費錢,我上班這麼辛苦,還得給你老師陪笑臉,這樣賺來的錢難得能給你浪費嗎?”
“能有出息的人都不用補習!你看 勛,什麼時候說過要補習?成績還不是那麼好,從來都不用我操心!”
“ 勛能考上大學,以後出來能成大事,你學習又不好,除了貪漂亮什麼都不會,一天到晚只知道抱怨,我給 勛吃好的怎麼了?難不成給你吃?什麼都做不好還在這里提條件,一點都不懂事!”
說出來的話果然比李玉珠的還鋒利。
于是她被刺痛了。也許是因為媽媽不掩飾的直白,也許是因為又被拿來和哥哥做對比,李玉珠氣極,又感到非常委屈,她用余光看了哥哥一眼,發現那人只沉默地屏著呼吸,似乎為了熬過這場鬧劇,已經暫時把耳朵封閉。
手機“叮”一聲想起,敏發來信息,把一桌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敏︰我到家啦!果然家最好!就是有一點想你。等下打電話?
寂靜中是更深的寂靜。
直到有人打破它,像打碎一塊維系著虛假和平的玻璃,“誰是敏?”李玉珠問。
媽媽又高興了,抓著李 勛的手問東問西,要把溫趺羧 業牡紫付嘉矢刪弧@鈑裰 簿駁刈 諛搶錚 鉉胙 膊桓銥此 牧常 緩糜形視寫鸕鞀賾β杪璧奈侍狻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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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待著的李玉珠在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後發出一聲尖叫,猛地站起,驚得李 勛下意識看向母親。
“抽什麼風!沒空跟你墨跡,回房間去!”媽媽不耐煩地沖她揮揮手,李 勛覺得那手勢像在趕一只不識相的蒼蠅,這讓他的惻隱之心微微動了起來,一邊覺得隱瞞戀愛對不起妹妹,一邊又不明白這有什麼不對。
媽媽,我下次再跟您說吧……李 勛按下媽媽的手臂,企圖維護這頓家庭晚餐最後的體面。
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落在身上的拳頭打得措手不及。李玉珠撲在他身上,媽媽又沖過去撲在她身上,飯桌上的碗筷稀里嘩啦掉了一地,桌子也虛弱地倒下去,李 勛一時失了神,只在心里感嘆一句,啊,今天真是下了好大的雨。
不然怎麼天會這樣黑,世界這麼安靜,只有雨水失控一般跌在地里。
李玉珠覺得自己快瘋了。
看著李 勛和媽媽母慈子孝的樣子,看著李 勛雖然略顯羞澀但把幸福的嘴角抿著的樣子,看著桌上雖然豐盛但已經冷掉的菜,又看看自己像被掏空般難受的肚子,李玉珠覺得自己快瘋了。
她發瘋似的把怒氣發在李 勛身上,又被媽媽發瘋似的把發瘋的她從李 勛身上扯下來。
“你發什麼瘋!”媽媽怒吼。
她把李 勛護在身後,原先好好束在腦後的頭發胡亂披散下來,李玉珠看著她咆哮著怒視自己的模樣,覺得自己應該不是媽媽的孩子,也不應該是媽媽的孩子。
“為什麼?”她喃喃。
“為什麼這樣對我?”
“媽媽為什麼這樣對我?我不計較我的零用錢沒有哥哥多,也不在乎你總是嫌棄我,我知道,我長得像爸爸,所以你討厭他,也討厭我。可我也是媽媽的孩子,就算長得像爸爸,我的心也一直向著媽媽,可媽媽為什麼不愛我?”
“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我是媽媽的仇人嗎?媽媽,媽媽,我是你的女兒啊,哪怕一直都被忽視,哪怕一直都被用冷漠的目光注視,也一直都期待著你的愛的女兒啊!媽媽為什麼只關心哥哥不關心我?為什麼只保護哥哥不保護我?我也想和媽媽分享我的生活,也想和媽媽訴說我的難過,可媽媽為什麼都不願意听,為什麼一直都要推開我?”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媽媽,我究竟是做錯了什麼,才讓你一直這樣否定我?是因為我成績不好嗎?可我以前學習也很好的,像哥哥那樣好,比哥哥還要好!可媽媽什麼時候在乎過?一次,哪怕有一次夸獎過我,說我做得好,或哪怕有一次問過我成績為什麼下降嗎?”
“媽媽,我好愛你,也好恨你,因為太愛你了才恨你,又因為太愛你了舍不得恨你。媽媽也恨我嗎?可是恨我的話,又為什麼要生我?媽媽真的好自私,一點也沒想過帶我來到這世界要面對什麼,明明不會對我好,卻還是要把我帶到這世上,看著我受苦,看著我受難。可我為什麼要經受這些?難道看著我受難媽媽心里會舒服嗎?看著這張和爸爸相似的臉受苦媽媽會覺得得到償還了嗎?!”
“爸爸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你嗎?拋棄我們的人是爸爸!我是無辜的,媽媽,我是無辜的!明明我也是受害者,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李 勛在這段仿佛是自白一樣的質問中回過神來;媽媽像老鷹抓小雞里的母雞,大大地張開手臂,卻因為激動而不住地戰栗,越過她又看見李玉珠不知何時淚流滿面的臉,聲音無助地抖動著,迷茫地跪坐在地。終于她沉默了,靜靜流著淚,站起身,踩著鞋快速從家里逃走了。
雨還下得很大。水淋淋的,讓整間屋子都染上潮濕的氣息。李 勛忍不住摸了摸臉,那兒還很干燥,可他分明感覺上面沾了一顆淚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