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心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夢里她成了沉時,她的姑姑。以一種她過往從未考慮過的角度看待了她們之間的關系。
鏡子里是沉時多年前學生時代的青春容顏,她在梳理頭發,听見門被打開的聲音,笑容頃刻爬上她的臉,她一下子跑到門口,“姐姐你回來啦。”
沉勢拎著一大袋超市購入的物品,正在玄關處換鞋。
沉時走過去幫姐姐拿袋子,眼楮卻不舍得從沉勢身上離開,一直看著人進屋,看著沉勢坐下。
“姐姐。”沉勢才一坐好,沉時放好東西就湊到沉勢身上撒嬌,她雙手攀在沉勢肩上,下巴墊在姐姐肩頭。
‘好喜歡姐姐’,夢中的沉心听見了自己作為沉時的心聲。
沉勢比沉時大幾歲,沉時還在念書時,沉勢已參加工作,沉時對姐姐十分依賴,最喜歡粘著沉勢各種撒嬌。
兩姐妹的感情也很好,只是那情感的類型卻並不相同。
沉勢看沉時只是尋常的姐妹親情,但沉時看沉勢卻在時間年歲的釀造里演變成扭曲不合俗的愛戀。
不過沉時藏得很好,又也許是沉勢太過鈍感,妹妹對她的錯戀直到她死去也未曾發覺。
沉時的痛苦從沉勢結婚開始。
她看那個男人不順眼,可姐姐卻一門心思撲進愛情里,更糟糕的是,她甚至還為那個男人生孩子。
慶幸的是,至少是個女孩。
沉時看著襁褓里的嬰孩完全笑不出來,她勉強安慰自己起碼這是個女孩,是個和姐姐和她一樣性別的女孩,如果是個男孩,沉時不敢想,她會有多厭惡那個孩子。
男人果真是靠不住的。婚後與戀愛時期徹底大變樣,一系列世間常見的矛盾爭吵過後,沉勢終于在沉時的勸說和支持下離婚。那段時間是沉時最開心的日子。
可好景不長,姐姐似乎還對那男人有所依戀,在得知男人意外死亡後還為他掉眼淚,前往吊唁的途中不幸遇到車禍,當場逝去。
沉時的心里有恨。
她恨那個搶走了姐姐的男人,更恨他死便死了,竟還連累了姐姐。
沉勢留下的女兒年幼無助,唯一的親人是沉時。
沉時看著稚嫩無知的沉心,她還只是個弱小的孩子,一雙大大的眼楮水靈靈看著她,經常跟在她身後,口齒不清地叫她“姑姑、咕咕……”
還好沉心長得不像她父親,沉時在看著沉心時才能壓下心里那股不斷滋生的恨。
沉時一遍遍洗腦自己,那是姐姐的孩子,是姐姐的孩子……她最終還是接過了撫養沉心的責任。
可是恨和愛都無法被時間抹去。
沉時看著沉心,總是想起過去,她與姐姐年少愉快的單身生活,以及被男人介入後姐姐逐漸與她疏遠的酸澀年日。
如今她不僅失去了姐姐,還要撫養那個她討厭至極的男人的孩子。
盡管沉心長得像母親,身上也沒有那個男人的半點影子。但無辜的孩子身上流淌的一半血液來自那個男人,此點確鑿無疑,這便讓沉時痛苦,她不可能忘記和抹殺這一點。
有時她無法在沉心面前保持冷靜,更多時候丟她一個人獨自玩耍,買一堆布谷鳥玩偶給她。
但也許是命運的捉弄,又或是家族詛咒,沉心慢慢長大,沉時敏感地察覺到沉心對自己有不一樣的情愫,她是那樣的熟悉,因為正和自己多年前愛慕親姐時如出一轍。
真是好大的一個笑話,多麼諷刺。
沉時心里的愛與恨開始更劇烈地踫撞迭加。
誠然她也是愛著沉心的,沉心的容貌與沉勢極為相似,看著她總能看見姐姐的影子。而沉心的性格則和沉時更像,她完全就是她們沉家的孩子,毋庸置疑。再加上多年陪伴積累的親情,沉時對沉心並不只會想到過往的恨。
可沉時卻不甘心,她這一生已然是愛不得,她注定得不到想要的幸福。
可年輕的沉心,重蹈覆轍的沉心卻似乎可以摸到幸福的門。
憑什麼,憑什麼沉心可以,而她不能!
沉時莫名地開始嫉妒羨慕,沉心越是用愛慕的眼光看著自己,沉時心里的陰影便多一分,一些陰暗扭曲殘忍的想法從她心里滋生。
她得不到的幸福,也不叫沉心能得到。
沉時最終把沉心送離身邊。
沉心離開後,沉時的情緒慢慢穩定,她也會思念沉心,暗中去看沉心,但她不願見沉心,她還不知道以何種心情去見她。
她羨慕沉心。沉心愛的人還活著,活著便意味著有爭取到的希望,如果未來沉時能放下芥蒂,沉心說不定還真就能得償所願。
她也嫉妒沉心。自己得不到做不到的事情卻讓沉心有可能做到,沉時嫉妒到心髒發疼,她是那麼思念姐姐,多希望沉勢還活在世上,哪怕她的戀情沒有結果,起碼她還能見到真實的而不是夢中的姐姐。
除此之外,沉時對那男人的恨至今仍未消除,沉心雖無辜,卻是男人血脈承載的一部分,沉時無可避免、抑制不住地在心里憎恨那份血脈。
她對沉心的感情過于復雜,而沉心對她的愛意日漸加深,最後沉時同時出于不希望沉心在自己身上越陷越深的想法送走了她。
但沉心在歲家似乎並不完全開心,她的性格真的太像自己,也那般偏執固執,她竟孤身飛到西班牙來找她,回去後也抑郁寡歡。
某個夜里,沉時做了個夢,她夢見沉心因自己而自殘,鮮血從佷女的手臂流淌而下,在地上匯成一團刺目的紅。
從夢中驚醒,沉時感到後怕,雖說那只是個夢,但熟悉沉心性格的她卻相信那是沉心做得出的行為。
于是她便想算了,這世上痛苦的人有她一個還不夠嗎?就讓沉心、讓姐姐的孩子過得快樂一點不好嗎?所有的苦她來受著便罷了。
意料之中,當她去接沉心時,沉心是那樣的開心,二話不說立刻收拾行李和她離開。
只是沉時低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沉心回到自己身邊,她看著沉心笑得開懷明朗,但沉時內心的黑暗苦水依舊不停翻涌,難以承受的她再一次選擇了離開沉心。
沉時又開始到處跑,短途旅游,隔一兩個月又再和沉心見面,仿佛是一場充電和耗電的來回拉鋸……
陽台的窗簾被風吹拂,慢悠悠地晃動。
沉心從過長的午睡醒來,已是傍晚時分,入目是逢魔時刻的昏黃悲涼。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