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繁葉有些無奈,“我也就自言自語罷了。”
    兩人在外間說話,水竹在里間倒茶。
    听他們說起楚華茵,楚郢側頭往窗外看了一眼,捏起茶蓋兒輕點了點桌面,神色愈淡了兩分。
    當晚宮中果然設宴,除卻皇家諸人,還來了內侍特請宣平侯入宮。
    本是皇家內宴,多了一個外人,卻也沒人出口說些什麼,顯然已是司空見慣。
    人家十歲那年就救了明衷皇帝一命,十二歲那年救了太上皇一命,十六歲那年救了當今一命,在位的皇帝全都被他救了個全,誰能比得?比不得,比不得。
    今日小宴與往昔不同,端坐上首的並非當今聖上興平帝,而是一位身穿紫檀色雲紋袍的老者。
    約莫是七十以上的年歲,一頭白發上束著青玉冠,坐在正位上不同一般老人的腰身佝僂,挺得板板正正的,威嚴甚重,處處都體現著一絲不苟的作風。
    這便是明衷皇帝了。
    而太上皇與今上則是分坐兩側,他二人身邊又分別是太後與崔皇後。
    三個皇帝坐在上面,周遭氣息都比旁處凝滯些,哪怕皇家子女也有些承受不住,太子低聲道︰“這可是太嚇人了。”
    光他父皇一個,平日就有得受了,再加上皇祖父和曾祖父,說是泰山壓頂都輕了。
    緩了緩,下一刻卻又不由感慨,他們李家人啊真是少有的長壽呢。
    楚郢與太子的位置相鄰,他靜看著案上的玉盞清酒,應了太子一聲,隨後與諸人一道起身,舉杯敬酒。
    小宴不過半個時辰,簡單說了些話,吃了東西,各人便四散了,明衷皇帝抬手招了楚郢留下說話。
    兩人順著朱紅長廊慢步,宮人遠遠綴在後頭,拖著一排長長的影子。
    懸掛著的六角宮燈照得前路明亮,明衷皇帝覷著月色下的影影綽綽,啟聲道︰“憫之,你可知朕此番回京所為何?”
    這樣的場景與問話,何其熟悉,上一世種種在腦子一晃而過。
    楚郢輕扣著袖沿,走在他身側,搖搖頭回聲道︰“臣不知。”
    明衷皇帝淡淡一笑,“是為著一人,你明日陪朕走一趟吧。”
    楚郢側眸,“是。”
    …………
    今晚月色不大明亮,漫天星子似破碎的水晶,點點綴在夜空,璀璨奇麗。
    已經是夜半時分,寧莞睡不著,干脆坐在窗前,單手支頤抬眸望天。
    倒不是因為擔心什麼而失眠,純粹是下午一覺睡得久了,現在生出睡意來。
    對于明衷皇帝回京之事,在之前她心里頭還有點兒愁郁的,可自打跟師父晏商陸學過之後,現如今她是全然不虛的。
    她是學了真本事的,不怕什麼,且加上畫中年月,她本也算活了不少年歲了,管對方是什麼心思,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
    晚風吹得屋內燭火搖曳,光影漸變的有些晃眼,她垂了垂眼,掩唇打了個哈欠。
    瞌睡來了,睡覺吧。
    第二日一早,寧莞又起了一卦,眯了眯杏眸,叫來芸枝諸人,“今日該是有貴客來,你們注意一些。”
    芸枝好奇道︰“是什麼貴客?”
    寧莞笑回道︰“你不認得。”
    芸枝撅了撅嘴,她再也不是小姐身邊最貼心的人,小姐不認識的人她也不認得,小姐認識的人她也不認得,唉,要她有什麼用呢。
    用過早飯,幾人將屋子里里外外重新清掃了一遍,廚房還特意蒸了些用來待客糕點。
    寧莞倒是清閑的,便去藥房熬生發膏,听說張大夫說烏木霜賣得很不錯,她可以準備下個月所需的貨物了。
    明衷皇帝是下午到十四巷來的,輕車簡從,隨行除了他兒子太上皇和楚郢,還有師老爺子外,也就幾個侍衛。
    太陽隱在雲層,兩輛馬車在巷子里停下,詠風館的白冶沒過多久也正好坐了馬車過來。
    這樣的動靜惹得長巷里朱阿婆等人頻頻張望。
    “又來人了,你說寧府里的人到底是干什麼的,隔三差五就有馬車過來。”
    朱阿婆哼了一聲,“誰曉得,指不定是做什麼勾當呢。”
    旁人卻道︰“可歇歇你老人家的嘴吧,總說不出些好听的來。”
    “這些日子瞧來,可不像傳言里的那樣糟,那位寧姑娘挺是和氣的一個人,還有叫芸枝的小丫頭,我上回去借東西,人家二話不說爽快得很。”
    “是啊,前幾日我還得了她們送的驅蟲香囊,哎喲,那都是富貴人家才用的東西,晚上掛在屋子里,香噴噴的,一個蚊子也見不到。”
    朱阿婆听得不高興,這些人怎麼叫小恩小惠就蒙蔽了兩只眼呢。
    “你們分明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
    她回到家中,挎了個竹籃子出來,里頭墊著幾層翠荷葉,上面放著幾塊家里剛做好的嫩豆腐,撂下話道︰“我吃過的鹽可比你們走過的路還多,看不錯人,都等著瞧吧,我這就去那里頭探探究竟是個什麼勾當。”
    一句末了,她也不顧旁人的勸說和阻攔,氣勢洶洶地就往寧府大門去。
    叩響門上銅環,護院拉開門,看著外頭朱阿婆皺了皺眉,“你是有什麼事?”
    朱阿婆指了指籃子,“我啊就是住在巷子里的,家里性磨了嫩豆腐,找你們屋里的芸枝姑娘,給送點兒過來。”
    朱阿婆可是十四巷里的名人,一張嘴說遍天下無敵手,一雙眼整天到處瞅,護院是認得她的,聞言略有遲疑,但思及這位阿婆是個鬧騰的性子,不理她怕是要生事,遂側了側身,說道︰“你先進來吧。”
    朱阿婆扭頭,得意地沖那邊揚了揚眼,跨進門檻。
    而芸枝現在壓根兒沒空理她,她正惴惴不安地給明衷皇帝幾人領路,走著走著額上都沁出了一層薄汗。
    心情會如此緊張倒不是知曉明衷皇帝的身份,而是因為後面跟著個楚郢。
    侯爺怎麼會過來的?不會是突然想起了小姐當初干的混事兒,特意來找麻煩的吧?
    這處宅子本就不算多大,她胡思亂想著,不過一會兒便到了小湖邊的方亭,這亭子沒有欄桿亦無可倚的美人靠,四側懸著及至半腰處的一層白玉紗一層青竹簾,映襯著湖中青蓮碧波蕩漾。
    正面的白玉紗與青竹簾都高高卷著,並不阻礙前行與視線。
    站在外面即能見得亭中擺著幾張長案並幾個小凳,供以歇坐。
    芸枝不敢在宣平侯面前多待,一將人帶到地方,就快步轉去廚房叫人端茶送點心過去。
    寧莞在他們進門前就得到了消息,她也沒急著過去,而是等最後一鍋烏木霜熬成膏狀了,才洗干淨手拭去水珠,緩步往小湖邊去。
    藥房離小湖並不遠,出了窄廊,穿過鵝卵石小道,一眼便能瞧見方亭中的四個身形不一的人影。
    寧莞今日穿的一身月白色的廣袖裙,外罩著透而薄的輕容,都是極輕柔細膩不好打理的料子。
    她捻掉繡著玉蘭花的袖口上無意間沾的藥葉子,又垂目看了看,確定儀容沒什麼特別不妥當的地方,方才慢步近前去。
    “師姐……”
    率先看到她的是師老爺子,樂呵呵地抬起手晃了兩下,臂間垂下的青衫袖子被迎面的風吹得鼓漲,驚得他連忙捋了下來,寧莞見此不禁微彎了彎唇。
    楚郢在師老爺子旁邊,長劍斜斜擱在案上,他抬起眼來,正好目光相撞,點頭示意。
    而明衷皇帝端坐在案前,一言不發,見著那眉眼含笑微微頷首的模樣,一瞬間有些恍惚。
    年幼時的時光隔得太遠,縱使那段記憶太過奇妙深刻,他其實已然不大記得那人的模樣。
    和師正師姐弟的朝夕相處不同,他畢竟只見過她一面。哪怕有年輕時候心血來潮的一幅畫在,隨著時間流逝,尤其是這幾年遍游河山漂泊在外,腦子里的印象更是淡薄得虛無了。
    可現下看過一眼,竟是又漸漸清楚明晰起來。
    那是幼年時候只有他記得的一個夢,光陰流轉,一晃多年,夢與現實在今天重合了。
    作者有話要說︰  把明宗皇帝的明宗改成年號“明衷”了(諧音好記_(:3∠)_)。
    第45章
    他已是白發蒼蒼, 這人卻還是年輕的模樣。
    接到孫女兒和瑗送來的信時, 他是有些錯愕的,但又隱約覺得理所當然, 能在一夕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本就不同于常人不是嗎?
    明衷皇帝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緒來, 像是在醋里滾了一遭, 又在水里轉了一轉, 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麼感覺。
    當年他尚天真純稚, 執拗地告訴所有人, 師翡翡是有一個大徒弟的, 長得高高的, 頭發長長的,他在貴母妃宮里見過,他真的見過。
    可是沒人信他, 就連師翡翡也堅定地搖了搖頭,宮人說他睡糊涂魘著了,兄長笑他小小年紀就傻了, 就連他的母親景安皇後也覺得是他撞了邪, 惶惶不安不顧身體地日夜抄寫佛經。
    不怪他記得那樣牢實,蓋因那是大半輩子里第一次也是唯一次面對所有人的否定與質疑, 沒有一個人相信他說的話,看過來的眼神讓他委屈難過的同時失落又頹然,說是深受打擊也不為過。
    那也是第一回 ,他開始丟下少年心性里特有的執拗和堅持, 學著去順與大眾,徹底將其掩藏在心底,成為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明衷皇帝不由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兒,上面的那道擦傷的痕跡早就愈合不見了影子,真的已然好多年了。
    可惜母後他們都已經不在,他也沒辦法拉著人告訴他們︰你們看,是你們不記得,不是我糊涂了也不是傻了,更不是撞了邪。
    想到這里,他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再抬了抬眼凝視著亭中人,這一瞬竟覺得前所未有的暢快。
    他道︰“孤說過,孤一定會記得你的。”
    寧莞循聲側頭,落在說話的人身上,目光頓了頓,眼角余光又自宣平侯身上輕輕掃過。
    她是沒想到今日楚郢也會跟著來,作為前宣平侯府的表小姐,裝起來還是有些壓力的。
    捏著袖子暗嘆了一聲,斂裙坐在前方的長案邊,散去無關心緒,微微一笑道︰“殿下記性這樣好,實在出乎民女的意料。”
    一個自稱孤,一個叫著殿下,坐在一邊的太上皇略含著探究的視線在他二人打了個轉。
    明衷皇帝瞥過一眼,他立時正襟危坐。
    寧莞︰“不知道此行來,所為何事呢?”
    師老爺子摸了兩把胡須搶答道︰“就是來看看師姐的。”他最近忙著事兒,都好久沒來找他師姐了,正巧明衷皇帝要過來,就隨行一道了。
    明衷皇帝亦說道︰“朕也是來看看的,當年翠微宮里一別七十余載,朕有些事情實在好奇。”
    他初初當政的那些年,大約是為了證明什麼,也曾使人去查過她的蹤跡,可惜皆是一無所獲,就真的像是憑空消失,不留下一絲痕跡。
    如今陡然出現,自然不可能什麼都不做。
    在昨日抵達京都時,就已經有人將探查到的事情呈于案上了。
    從幾十年前的師翡翡大徒弟,到現如今盛州寧家十幾歲的長女,更有在宣平侯府的那些荒唐之事兒,其中種種實在難以想象。
    明衷皇帝看著坐在對面慢條斯理端盞飲茶的女子,諸多的疑問與感慨在心頭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只化作一句,“那些年朕總在想你究竟是個什麼人又是個什麼身份呢?”
    蓮葉田田,錦鯉嬉戲間冒出頭來,坐在亭中能隱約听見擺尾躍水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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