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屋里靜悄悄的,半天也不見春芽應一句。
    楚華茵有些不悅,這丫頭怎麼回事兒?
    她又要出聲喚人,身後總算傳來衣物聲,燭光拉下一道長長的影子,落在番蓮錦繡地毯上,虛虛晃晃。
    楚華茵听見響動,神色稍霽,倒也沒多加責備,只道︰“動作快些,磨磨蹭蹭的,春芽你是愈發懶怠了。”
    身後人伸出手,捋過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動作又輕又慢,柔緩得過了頭,叫楚華茵頭皮發癢,很是不舒服。
    她不愉斥道︰“你是沒吃飯還是怎麼的?綰個頭發都沒力道了?算了,你出去,換夏苗……”
    話還未說完,“進來”兩個字剛到嘴邊,卻硬生生地化作了一聲痛呼。
    頭皮被扯得生疼,她連著倒吸了兩口氣,嘴唇都白了白。
    郗耀深手里死死的拽著頭發,曲著手肘又往後拉了拉,湊在耳邊,聲音低低含笑,“這個力道,可舒服了?”
    溫熱的氣息伴著陌生的男聲灌進耳中,楚華茵悚然一驚,哪里還顧得什麼力道不力道。
    腦中一陣電閃雷鳴,震得她滿眼驚懼,她張了張嘴下意識就要叫人,郗耀深卻摸了摸她的臉頰,笑道︰“叫吧,多叫些人來,當著外人的面兒親熱其實也挺刺激的。”
    這話刺得喉嚨一堵,楚華茵哪里還敢出聲。
    男人微涼的指尖落在那一雙紅唇上,就像一條冷血的蛇扭動著徐徐爬過,楚華茵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壓下嗓子,又驚又怒,“你是何人,你想干什麼?!這里是王府,誰給你的膽子!”
    是誰?是誰要害她?!是妾侍胡氏,還是那個妖里妖氣的沈氏?
    郗耀深掐住她的下頜,慢悠悠地扳過她的頭,細細打量著這張頗有幾分姿色的臉,略笑了笑,“側妃貴人多忘事,分明是你巴巴地寫了信叫我上京來,怎麼轉眼就給忘了呢。”
    他眯了眯眼,“這麼不長記性啊?”
    楚華茵這下可是看了個清楚,臉上血色早褪得一干二淨。
    郗耀深?他不去找寧莞,到王府來做什麼!
    她咬了咬舌尖,強自冷靜下來,腦中飛快閃過各種猜想,一邊含著驚懼,眉間怯弱,話里攜著哭音,“你胡說什麼?什麼寫信,什麼上京?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這女人變臉變得可真快。
    郗耀深嘖嘖稱奇,他松開手,撥了撥花瓣,指尖在水中一寸一寸挪近,“不是你?”
    楚華茵臉色刷白,她再怎麼狠心惡毒有籌算,也只是個十八九的姑娘,一把推開他的手,壓著聲音,“你到底想干什麼!”
    郗耀深抬了抬下巴,睥睨著她,皮笑肉不笑,“我喜歡算計別人,但不代表喜歡別人算計我,你知道嗎,上一個算計我的人,墳頭草都已經一丈高了。楚側妃這麼有勇氣,本公子自然是來找你算算賬順便說說話的。”
    郗耀深舔了舔唇角,“明人不說暗話,我們家阿莞怎麼得罪你了,竟然如此歹毒地哄騙我上京來。”
    楚華茵聞言身子一僵,驚疑不定。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還是為寧莞尋事兒來的?
    她久不出聲,郗耀深等得有些不耐煩,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將人水里拎了起來。
    水聲嘩啦,他眼尾一沉,“問你話呢,啞巴了?”
    身體懸空,喉嚨處像是被扣住了一副鐵鎖,楚華茵眼楮微凸,她張著嘴,艱難地啊啊了兩聲,兩手用力地扳摳著箍在他脖頸處的五指。
    郗耀深還等著她回話,如其所願地松開,“說。”
    楚華茵猛地咳了幾聲,又怕叫院子里的人听見,只能死命兒地將聲音壓下,將身體往水中沉了沉。
    她心中暗恨不已,嘴上斷斷續續道︰“是、是她不要臉,勾三搭四不說,還貼著王爺!”
    楚華茵緊咬了咬下唇,“我此番寫信,並無旁的什麼心思,不過是想著郗公子原便是她的未婚夫,請您上京來將人帶回盛州去,好走得遠遠,也免得再生出其他事端來。”
    “王爺?就你那男人?”郗耀深驚奇地挑了挑眉,“我們家阿莞又不瞎,能看得上他?”
    楚華茵瞠目,“你!”
    郗耀深輕笑,對這個答案說不上滿意,也說不上不滿意。
    轉頭又道︰“說到勾三搭四,我還挺好奇的。我們阿莞雖然有些小心思,但也無傷大雅,當年也是盛州城里人人意圖攀摘的一枝花兒啊,哪怕寧家沒了,也多的是人願意捧回家養著供著的,怎麼到你們京都城里就這麼不堪惹人厭了。”
    “听著城里的那些話,我這還真有點兒不爽快呢。”
    他的前未婚妻,他樂意嚇唬恐嚇,旁的人算什麼東西啊?
    郗耀深牽了牽嘴角,“她一直住在宣平侯府,我再問你,那些事情,是不是你攛掇算計的?”
    他目光微微冷戾,“姓楚的,你最好少給我打馬虎眼兒,趁著我現在還有點兒耐心,說清楚,指不定這日子還過些。”
    楚華茵動了動嘴,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郗耀深目光越來越沉,在她面上逡巡,似薄薄刀刃,楚華茵肩頭微顫,扯得脖頸處一疼,她快快喘了兩口氣,緊咬牙關點了點頭。
    毀掉一個人很簡單。
    她想得到的,讓她費盡心力也得不到。
    她不想失去的,讓她極盡挽留也留不住。
    她不相信的,讓她不得不信。
    她相信的,讓她一夢成空。
    寧莞的品性本就算不得多好,很多事情里她只需要稍稍動動手腳,她自己就乖乖落套了。
    她想和兄長在一起,她偏不如她的意,在自己生辰小宴上,叫溫言夏和兄長成了好事。溫言夏是誰?那可是她哥哥心尖兒的朱砂痣啊。
    她難受難過,她就叫府中人對溫言夏關懷備至,言語追捧,兩相比較,專刺她的心。
    她想法設法另找世家子攀權附貴,她就叫人偷偷去傳信,鬧得滿城皆知風流浪蕩,看盡笑話。
    她走投無路,她就叫人左一句右一句,東說點兒,西說點兒,道盡楚郢的好話營造假象,引著她去自取滅亡。
    這怎麼能算動手呢,她只是稍微用了點兒心眼而已。
    楚華茵抬起臉,直言道︰“我是暗里使喚了些人,但那又如何,若她自己沒那個想法,我還能摁著她頭不成。”
    她眼中陰翳漸濃,在夢里,那個女人可沒對她客氣,她如今心慈手軟多了。
    郗耀深對她所言不置可否,揚眉道︰“你這麼做,難不成又是因為你男人。”
    楚華茵梗著脖子,沒再說話。
    郗耀深微微一笑,再次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很好,很好,你倒是有本事。”
    冷眼看著她在手里瀕死掙扎,郗耀深心情比較愉悅的。
    听到外面傳來些許響動的時候,他頓了頓,稍稍琢磨了一下,還是松開手。
    “算了,想來想去你這人還挺有意思的,就留你一命好了,不過……”他輕笑,“我總得幫我們家阿莞討些東西才好,這樣才對得起受的那些委屈不是嗎。”
    他抬手給楚華茵點了穴,盯著楚華茵那雙美目,嘖嘖兩聲,“就這個好了,看起來還挺不錯的。”
    他快速地取完東西,隨便在旁邊找了個盒子鑽進去,支出手在水里洗了洗,含笑低聲道︰“楚側妃,我放你一命,可不要恩將仇報啊,要不然下一回就真的要墳頭長草了。”
    言罷,他順手解了穴,一個轉身離開,閃入夜色之中。
    不久,瑞王舉步踏進房門,本是含著淺笑的,倏忽間卻聞得血腥之味兒,驚得他一個踉蹌。
    快步沖到屏風後,一眼就看到沒入水中的側妃,怔了一瞬,回過神來忙忙近前去,高聲大呼道︰“來人!來人!快,快叫太醫!”
    瑞王府燈火通明,忙亂驚懼,寧莞吃過晚飯後歇了半晌,調理好心緒,又跟正樂顛顛地給七葉洗澡的芸枝說了一聲,方才拿著新買回來的畫冊慢步前往畫室。
    穿過窄廊,將將走到庭院里,習慣性地望了望天,沒想到看著那夜色星象卻是驟然一頓,蹲下身取出銅錢,就地卜了一卦,不由表情微變。
    不大好,最近似有異動。
    旱澇?洪災?還是蒲江決堤?
    這天象很是奇怪的樣子。
    寧莞蹙緊了眉頭,一時猶豫,想了想最終還是暫時放下畫冊。
    回房取了香爐子,又在遠處點香焚藥以防郗耀深,隨後在庭院里選了個夠寬敞的地方盤膝打坐,望天細究。
    宣平侯府里早早就歇了燈,楚郢扶在窗前,他背後是暗漆漆的里屋,眼中浮掠過夜空星辰的微光。
    半晌後,低了低眉,指尖下意識地扣緊了手中的長劍。
    第57章
    夏日的晚風徐徐緩緩, 拂在面上像一層薄薄的輕紗, 含著一兩分透不過的悶熱。
    楚郢在窗前立了良久,側身出門。
    守夜的繁葉和水竹對視一眼, 小步跟上。
    宣平侯府的福安堂是楚老夫人文氏住的地方, 自打老侯爺離世後, 她便很少再出屋子, 也甚少理會旁的事, 也只有楚二夫人這個庶兒媳婦蹦得特別厲害的時候, 才會露面整治一二。
    除此之外, 每日只一心一意在佛前給死去的丈夫和兒子祈福, 念念經書, 撥撥佛珠,從不過問窗外之事。
    楚郢過來的時候,她剛剛往佛龕前的三足鼎小爐里奉了幾炷香。
    將近花甲之年, 松弛的皮膚微微下墜,已經看不見年輕時候隨夫從軍的英姿颯爽,在佛香浸染的朝朝夕夕里, 愈發的慈眉善目。
    楚郢站在挽起的小閣門邊鉤挽起的青綾簾前, 叫了一聲母親。
    楚老夫人招他到外屋坐下,老嬤嬤奉上茶水, 便帶著人退下,留他們二人在屋里自己說話。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休息?”楚老夫人說道︰“你每日早早地要上朝,還要顧著軍營諸事, 合該顧念身體才是。”
    楚郢垂落眼瞼,微搖搖頭,又抬眸看著燈架上的燭火,“沒什麼,就是突然想來母親這里坐一坐。”
    楚老夫人定定看著他。
    紅木椅上的兒郎,端端正正地坐著,眉眼精致卻又帶著天生而來的,錦繡富貴里養了十幾年也未曾退卻的冷淡。
    時間過得真快,一個眨眼,十幾年就過去了。
    楚老夫人輕輕嘆息,微微笑道︰“就是有什麼,你才會深更半夜地想起到我這里來坐一坐。”
    沉默片刻,她又緩緩道︰“是心里又難受了,想跟我說說話?”
    楚郢移了移視線,正正對上她慈和的雙目,搖頭道︰“不,母親,我很高興。”
    楚老夫人詫異了一瞬,仔細端量,恍然笑道︰“那就好,高興好,這還是頭一回你告訴我自己高興。你打小就不愛笑不愛哭也不愛說話,我總怕你什麼都堵在心里叫自己難受。”
    楚郢低低應了一聲。
    楚老夫人眼角皺紋舒展,隱去眼中的愧疚擔憂,像普通母親那樣溫柔淺笑,“是因為終于找到了你想找到的東西,還是終于明悟了自己追求的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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