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正是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宣平侯府里楚老夫人文氏歪坐在榻上,一手支著頭,一手撥捻著佛珠。
    老嬤嬤︰“老夫人這是怎麼了?”
    楚老夫人微微睜開眼,“方才小憩做了個夢。”她直起身,理了理微皺的衣裳,說道︰“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什麼樣的人家,才教得出那樣風姿的少年郎來。”
    老嬤嬤笑道︰“您這是說誰呢?”
    楚老夫人喝了一口水,潤潤唇,沒有答話。
    她凝著窗外暗沉的院子,“說起來,到底還是侯府的擔子耽誤了他。”
    一邊的涼星院里,繁葉捧著參湯放下,悄悄往窗邊覷了一眼,又快步退出去,推了推外面死皮賴臉的齊錚,兩人一道去院子里說話。
    楚郢端坐在小榻上,將手里簪子放回木盒里,抬眸出神了半晌,又將它放進了櫃子。
    第70章
    燈架上的燭火燃得正旺, 一室暈黃。
    楚郢起身將燈滅了, 倒在床上,窗前月光明亮, 他全無睡意, 只是閉著眼按了按有些發疼的眉心。
    十四巷里寧莞一夜未眠, 第二日早時從畫室出來時, 神色不大好, 眉間郁郁, 更是少有的兩眼發紅, 嚇了芸枝一跳。
    往日也曾熬夜配藥什麼的, 雖亦是憔悴疲憊, 但也不至于是這般嚇人模樣,她捧了粥放下,忙忙就要出去找大夫。
    寧莞深吸一口氣, 拉住人,聲音微啞,“只是吹了風有些頭疼, 不礙什麼事。”
    芸枝將信將疑, 又想起她家小姐自己就是大夫,便點點頭, 沒說什麼。
    寧莞回房間去,絞了熱水帕子擦臉,簡單洗漱,又坐在梳妝台前發了會兒呆。
    芸枝轉去將那套黑紗裙取出來, 回頭就見她正在綰發,細瞧之下,驚呼出聲,“小姐,你在做什麼呢?”
    寧莞停下動作,看著鏡中綰好的婦人髻,半晌長長又深吸一口氣,強壓心緒,還是拔了釵笄,將長發散了下來。
    芸枝靜看了一會兒,心中嘀咕,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哪里奇奇怪怪的。
    這邊換好衣裳,寧莞跟寧暖寧沛他們一起吃了個早飯,喝了兩口粥。
    她不必特意去上朝,離正式上值還有些時候,就抱著七葉在院子里的老梨樹下坐著打發時間。
    七葉豎起耳朵,兩只爪爪扒著她的衣裳,歪歪頭,貼肩蹭了蹭,狀似安撫。
    寧莞順了順它身上的絨毛,托高了些,看著它那兩黑溜溜的眼珠子,低聲道︰“你當初是怎麼來的呢?”
    七葉甩甩尾巴,不明白地叫了兩聲,“呼呼呼……”
    辰時三刻,浮仲浮悅整理妥當遞話來,寧莞也不想將七葉放下,就帶著它一道出了門去。
    街上已經熱鬧了起來,來往的吆喝聲漸顯得有些嘈雜。
    馬車里的浮悅小心抬了抬眼角,瞟過一眼。
    上方坐著的人支手撐頭,黑紗裙袖疊疊垂在漆紅小幾上。
    雙目半闔,眼角微紅,眉梢也下落了兩分,唇色也略略偏白,面無表情的,和昨日的親和模樣大相徑庭。
    直覺告訴她,這位新上任的國師,現在的心情極度糟糕。
    這點兒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的,浮悅當即斂目,屏息凝神。
    相輝樓位于宮城西南角,建有三層,攢頂高聳,勾心斗角,和宮中大部分建築並無相差,只不過外通皇城官署,里通太子東宮,在位置上很是佔便利。
    到城門,寧莞下了馬車,正好踫上散朝。
    幾十人涌來,緋色官袍紅艷艷的一片,她也沒多久待,直接轉道去了相輝樓。
    剛慢步上了台階,遠遠就見樓前寬敞的平地上,站了好幾人,當前的姑娘,身著霓裳錦裙,腰間環佩珊珊,是年歲正好的顏色。
    不巧,還是老熟人,手里拿著鞭子,不是郁大小姐郁蘭莘又是哪個。
    寧莞腳下微頓,也不往前走了,偏頭問浮悅道︰“這是做什麼?”
    浮悅哪里知曉,回道︰“屬下這就去問問。”
    她說完快步過去,沒一會兒就轉回來,身邊還領了個人,穿著內侍服,寬方的臉,是明衷皇帝宮里的何公公。
    何公公彎身行了個禮,笑著問好道︰“國師來得早。”
    寧莞扯了扯嘴角實在笑不大出來,干脆就輕嗯了一聲,又問道︰“郁小姐怎麼會在這里?”
    何公公捏著拂塵搭在臂彎里,恭聲回道︰“是這樣,相輝樓本要再添些人,昨日紫宸殿里說起此事,郁太師便順口提了一嘴郁小姐。”
    太師是三朝老臣,這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師,陛下不好拒絕,這個臉面還是要給的。
    何公公又小聲道︰“陛下說了,您也不必過多理會,只當給太師個面子便是。”
    寧莞明了,隨意點點頭,這才往前去。
    郁蘭莘看到來人,握著鞭子手上一緊,芙面冷沉,兩眼帶著火氣。
    這幾日郁小姐的心情著實糟糕。
    馮知愈當日在樓外樓見到寧莞楚郢郗耀深幾人,轉頭就和幾個狐朋狗友添油加醋八卦了出去,傳得圈子里是沸沸揚揚。
    就差說楚寧那兩人好事將近了。
    郁蘭莘對宣平侯有意,幾個月前送荷包,明明白白被拒,京里多數對此人也都心照不宣了。
    但總有一兩個不對付的,她也不敢甩鞭子的,喜歡隔三差五地到面前來晃悠,明里暗里嘲兩句。
    樓外樓的事情傳出來,諸人驚嘆表小姐手段高超之余,轉頭就到郁蘭莘面前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
    郁大小姐當場就把人打了出去,但怎麼想這心里頭都不暢快。
    她是個極傲氣的人,楚郢拒絕了,也不至于說什麼死皮賴臉,但听到這些事兒,總歸心氣不順兒,憋著火。
    這火氣還沒散呢,她祖父郁太師就讓她收拾收拾東西,馬上到相輝樓去。
    說得好听是跟在什麼國師身邊做些瑣碎事,說到底還不就是伺候人的活兒,她堂堂大小姐,想想都丟面子。
    只是心中再是不願,礙于郁太師威嚴,她還是來了。
    在門口等了半晌,這一見到人,她才恍然曉得,這兩日滿京議論的寧姓國師,不是別人,就是寧莞!
    這還得了,心肝脾肺里的火氣盡沖著一點,抬起手,鞭子就重重甩了過來。
    當然郁小姐也不是個蠢人,看自己祖父的態度,也知道寧莞這國師動不得,再加上當日魏黎成的恩情,這裹風的長鞭也沒沖著她來,而是直直對著旁邊的浮悅。
    這種力道和水準的鞭法,對浮悅這種習武之人來說實在不堪一擊,輕輕巧巧就能避過。
    寧莞並不擔心,只是她剛與丈夫生別,現在心情很不好,很糟糕,晚上睡不著,頭昏腦漲不說,心里頭也沉郁得厲害,實在擺不出什麼好臉色來,也沒什麼心思好言好語的瞎嘮嗑。
    她一步上前,直接伸手半路截了這力道十足的一鞭子,握著用力一拽。
    郁蘭莘吃了一驚,被她這徒手一拉,前傾了身子,腳下大亂,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在地上,當下也顧不得旁的,反射性就松了手。
    寧莞垂眼看了看這條長鞭,扔到郁蘭莘身邊侍女的懷里,眼含厲色,說道︰“郁小姐,不想待在這里,走便是,沒有人會留你。”
    說完這話,她也沒有停留,轉身就往相輝樓里面去。
    郁蘭莘呆了一下,侍女卷好長鞭,小心翼翼道︰“小姐,太師說了,讓您好好跟著國師,奴婢這就回去了,待下值了再來接您。”
    郁蘭莘緩過神,別過臉,冷冷哼了一聲。
    待侍女走遠,才跺了跺腳往里去。
    相輝樓里一應之物已經添置妥當,也不需寧莞費什麼神。
    國師也就是個名號,沒有專門的任務分派,對于沒有野心的人來說,這是一個相當清閑的位置。
    寧莞坐在長案邊,郁蘭莘進來,她也沒抬頭看一眼,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郁蘭莘冷然挑起細眉,滿臉矜傲地也找了個地方坐下。
    她無聊得很,就比著手看自己的指甲,半天才斜了斜眼,不想卻見坐在案前的人面色蒼白得厲害,一副病態。
    猶豫了一下,還是輕嗤一聲,說道︰“你要是不舒服就叫太醫,省得一會兒叫人看見了,還是我的罪過。”
    寧莞听見聲音,動了動眉,睜開眼,搖搖頭道︰“沒事。”
    她坐直身,喝了一口浮悅剛沏好的熱茶,神思稍清醒些,便準備給自己找些事情來做,放放心思。
    想了想,還是去找了幾本書來,擺在案上,翻看著打發時間。
    御前伺候的小宮人小跑進來,躬身殿前,說是聖上有旨,請她過去一趟。
    寧莞合上書,起身問道︰“可是有什麼急事?”
    小宮人機靈得很,知曉這位的厲害和上頭的看重,也不作隱瞞,近前去悄聲說了“楚側妃”三字。
    寧莞正了正神,有關這位名義上遠房表姐的事情在腦子轉了一轉。
    尤其是想到郗耀深送來的那兩眼珠子,不禁擰眉。
    雖然不知道楚華茵為何針對原主,還故意叫郗耀深進京來,但無論怎麼看今日都是來者不善了,十有八九是為眼楮被剜之事。
    思緒稍定,寧莞便與內侍從大門出去,郁蘭莘見狀也只得跟上。
    紫宸殿外禁軍環繞,威嚴肅穆,寧莞走到漢白玉堆砌的石階下,正看著腳下的路,不期然瞥見一抹淺霜色的衣角。
    她抬眸,果見宣平侯站在階上,正將手里的劍交給齊錚。
    熟悉的眉眼叫她不禁愣了一下,直到听聞旁邊郁蘭莘紅唇冷呵,她才咬了咬舌尖,定下神來,緩步上去。
    齊錚見人一笑,問好道︰“表小姐。”
    寧莞與他頷首,這才轉向楚郢。
    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
    雖然性格有相差,但長得太像了,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也不為過,哪怕知道不是一個人,難免還是晃擾心神。
    寧莞徐徐輕呼出一口氣,想著以後還是避開些的好。
    內侍進殿里稟報去了,還得在外頭候些時候,寧莞捋順繁亂的袖擺,隨口打听一句,“侯爺此來也是為側妃之事?”
    楚郢輕嗯了一聲,視線低落在她面上,頓了頓。
    過了須臾,問道︰“你……不舒服嗎?”
    寧莞正暗想楚華茵今日打的什麼算盤,就听這格外熟悉的嗓音,頭都痛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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