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言罷,轉身指了指手,沖寧莞說道︰“愣著干什麼?力氣都不會使嗎?沖著他的臉,一鞭子下去,一鞭子上來,讓他好好睜大眼來看看,我北岐究竟是誰當家作主。”
    她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也由不得寧莞拒絕,依言動了手,牝雞司晨那四個字听著確實有些不大爽快就是了。
    看她皺了眉頭,陽嘉女帝撇過一眼,“你倒是仁善。”
    寧莞收了鞭子,回道︰“非是仁善,只是不大習慣。”
    陽嘉女帝道︰“既然不習慣,就多來幾回,總有一天就適應了。”
    她背過身,掛在牆上的燭台拉下一道長影,“行了,走吧,時候也不早了,還得再去見一個人呢。”
    寧莞跟在她身後,再下了一段石梯,到了最底下的地牢。
    白底的繡鞋踩落在鋪展開的石板地上,也有細細碎碎的聲響。
    她並不知女帝要去見的人是誰,只以為又是哪個定了罪的官員,隨行的內侍總領悄聲與她道了一句,“是恆王的同伙。”
    等走到最里的牢門前,寧莞一見里面的人,不禁一愣。
    坐在干草上背靠石壁,束發微亂,一身狼狽的,不是別人,正是雲宿。
    她稍有訝然,說道︰“雲公子?”
    雲宿早听見了動靜,他抬了抬頭,眼尾輕翹,又轉了轉脖子看向女帝,聲音還是平和的,“陛下。”
    公西笏背著手踱步往里,曲了曲膝,半蹲在他面前,半邊臉掩在光線不及的陰影里,緩聲道︰“宿郎啊宿郎,你這是騙得朕好苦啊。”
    她嘆了一聲,“你們就這麼見不得朕好嗎,怎麼一個個的,都苦心竭力,費盡心思地想拉朕下馬呢。”
    雲宿沉默半晌,“是我對不住陛下。”
    女帝似有感慨,問寧莞道︰“你說如今這模樣是不是像極那些話本故事里痴情女子質問負心漢了。”
    寧莞輕輕啊了一聲,不明所以,女帝已然站起身來,裙擺一掠而過,反手拔過侍衛腰間的長劍,劍尖直指著雲宿的咽喉,冰冷的劍身抵著他的下巴,往上一抬。
    雲宿被迫抬起視線相對,卻見執劍之人微帶著涼薄的笑意,紅唇輕啟,“你我都是逢場作戲而已,也就別說什麼對不起了。”
    “宿郎啊,你們男人是不是都覺得女人天生就好騙的,給點兒甜頭,來些垂愛,就得暈暈乎乎地跟在後頭團團轉了。”
    “是朕殺的人不夠多,還是做的事不夠狠,怎麼會給你們這樣的錯覺呢。”
    她揚了揚眉,輕輕笑道︰“宿郎你啊,尚抵不了朕江山的萬分之一呢。”
    雲宿怔了怔神,“陛下……”
    寧莞︰“……”神經病的爹別不是要被他娘親手解決了吧?這誰受得住啊。
    第80章
    燭火下的光塵涌聚在暗紅如血的裙袂上, 明明地牢昏暗, 偏有的人生來耀眼。
    公西笏動了動手腕,收回長劍, 未如寧莞所想直接要了雲宿的命。
    “放心, 宿郎你的用處大著, 哪那麼容易就死了。”她拂袖, 走出牢門, 眼尾一落, 瞥下一抹視線, “朕還得先給雲家風光大葬呢。”
    提及雲家, 雲宿猛地正身, 眼見著描金勾雲的裙角伴隨腳步聲消失在甬道,他又松下脊背來,靠抵著石牆, 兩手緊攥枯草,垂頭不語。
    寧莞走出天牢,隨女帝回了正德殿。
    寧莞立于御前一側, 問道︰“師父, 雲公子他……”
    公西笏圈了一筆,頭也不抬, “怎麼,有些失望朕沒一劍要了他的命?”
    寧莞輕笑,“師父緣何這樣想?”
    公西笏道︰“難道不是嗎?你不喜耀兒,不是與宿郎有什麼仇怨。”
    寧莞研磨的動作一頓, 愈謹慎了兩分,都說伴君如伴虎,即便有一層師徒身份在,也免不得小心。
    她解釋道︰“只是不擅與小兒相處罷了。”
    公西笏哦了一聲,對此不置一詞,似隨口一句,“既然如此,明日就將耀兒接到你的月滿齋去,學著處處吧。”
    寧莞︰“……師父,這不大合適吧?”
    公西笏合上奏折,又另換了一本,“退下吧。”
    這便是沒得商量了,寧莞只得抿唇一笑,應了聲是,俯身離開。
    內侍總領端上茶來,置于案上,疑惑問道︰“陛下為何將三殿下交給寧大人照看?”
    女帝撩起眼,“朕沒空閑,她閑得慌,不正好嗎。”
    ……
    寧莞回到月滿齋已是戌時,睡前放下床幔,隔著昏暗的燭火,取出下午還沒來得及看的信,待到茗芋進來滅燈,她才攬著被子側身躺下,回想信里探回來的消息。
    水風嵐五歲時被拐子拐過,水家莊找尋了多年也沒有任何消息。
    直到兩年前,她自己回了一趟水家。
    不過那一次也沒留多久,只待了小半個月就又消失了,至于具體蹤跡和如今到底在干什麼,水家一眾人也無從得知。
    寧莞閉上眼,稍往里細細一想,說不得水風嵐已經在女帝手下做事了。
    思及此,寧莞也不好再叫人往下打听,只自己暗里多番留意。
    她這位師父可不是個會講情面的人,皇家多的是父子相殘,兄弟鬩牆,區區師徒又算得了什麼。
    萬一在她眼皮子底下露出馬腳,怕是討不得丁點兒好處。
    依照女帝口諭,第二日天還未亮,便有內侍宮女手捧著東西魚貫而入,公西耀正式在月滿齋落腳。
    雲宿深陷牢獄的事情,多數人尚不知情,對外只道是生了重病,須得閉宮靜養。
    女帝忙于朝政,也沒給月滿齋過多眼神,但寧莞知道,有不少雙眼楮隱沒在不為人知的暗處,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對公西耀無端的不喜,到底還是惹了兩分懷疑。
    寧莞稍一思索,自我行我素,坦坦蕩蕩,大大方方。
    她稱女帝一聲師父,又常隨侍左右出入各處,女帝多提攜女子,如無意外,這以後不出大錯,自能穩步上升。宮廷內外看得明白,自然也多給薄面三分,敬重有加。
    饒是公西耀身為皇子,到月滿齋當天,宮人為表客氣,也抱著他右屋里來送些禮,再問幾句好。
    小兒剛吃了一碗奶蒸蛋,舌頭尖兒還甜滋滋的,窩在翠衣碧褂的宮人懷里,高興得很。
    這些日子在正德殿時常能見著,他對寧莞已經很熟悉了,揮起手,“寧、寧大人……”
    寧莞斜抬起眼,見他張著嘴,一角還流著口水,冷淡地應了一聲,回了三殿下幾字,很快又收回視線。
    宮人抱著小兒離開,他就趴在肩頭,鼓了鼓嘴巴。
    寧莞也沒瞧見,只翻著手里的書。
    她第一次見到水風嵐是在兩年後的冬末春初,日暖風和,山花欲燃的天。
    听到內侍稟報,女帝要她隨駕出宮時,她正坐在彌漫著散不盡的痛呼慘叫的陰濕牢房里,靜然地看著獄卒輪番酷刑一一審訊。
    她在熱水里浸了浸有些發涼的手,擦淨了方才走出去。
    此次出宮,除了她,一道出去的還有三歲的公西耀。
    寬敞華麗的馬車里,女帝捏了捏幼子的臉,一笑不語。
    馬車停在殷都城郊的一座偏僻老宅,寧莞跟在後面,跨過朽爛的門檻,穿過中堂前庭,終于在假山邊的角亭里見到了十七歲的水風嵐。
    穿的是日常行事方便的束腰窄袖衣,高挑窈窕,宛如一枝青青細柳。
    五官是極柔美的,細細彎彎的眉,淺粉如櫻的唇,還有一雙天生暈水含情的眼。
    若只論這些,無疑是一位年華正好的美人,只是……眉間冷戾沉沉,眼邊陰翳不散,唇角也是平平,繁枝綠葉的倒影壓疊在她腳邊,無端更添兩分冷郁。
    這副模樣很能嚇唬人,公西耀邁著兩條尚只有短短一節的腿,抓住寧莞的裙子,往她身後躲了躲。
    寧莞拎著他的後頸衣,顛起來往前一擱,漠然道︰“好好走路。”
    公西耀癟嘴,垂下頭去,慢吞吞地往前。
    寧莞和公西耀坐在一側的美人靠上,女帝與水風嵐對坐石桌。
    她一邊給公西耀剝桔子,一邊悄然觀察著兩人。
    女帝︰“難得回來一趟,是有什麼消息了?”
    水風嵐的聲音和人一樣,又著深深壓下的暗沉,“是,應是在靖蒲江以南,清州,賀州,江都,盛州一帶,只待一一排查,想來就能找到去處了。”
    女帝點頭︰“不過兩年就有這樣的進展,你怕是吃了不少累,也不必這樣著急,慢慢來吧。”
    水風嵐應了是,但見她似有些不以為然,擱下茶杯再說道︰“切勿冒進,無論做什麼,自己心里都要有分寸,有桿秤,過了界,事事就難料了。”
    水風嵐看她一眼,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寧莞又掰下一瓣橘子,這是已經在找那什麼皇室至寶了?
    公西耀被塞了一嘴酸溜溜的橘子,兩眼淚汪汪,他就知道,這麼主動給他剝橘子吃,肯定不安好心,現在……果不其然。
    寧大人怎麼那麼壞呢?
    回宮的路上,車馬緩緩,寧莞也不遮掩自己心中的好奇,直言問道︰“師父,那位水姑娘不常在京里嗎……”
    她大方問起,沒有旁敲側擊,女帝對此很是滿意,回道︰“她家在大靖,自然在那邊活動,漫天遍地的跑,朕有不少事須得她辦的。”
    寧莞笑吟吟的,贊嘆道︰“水姑娘年紀輕輕,便可擔大任,定是有過人之處。我方才見她不苟言笑,神情陰郁,還心中嘀咕了兩句,現在一想倒是以貌取人了。”
    女帝撥了撥杯盤,順口道︰“擎天架海,驚才絕艷。”
    只有水風嵐不想學的,沒有她費心思學不會的,旁人須得費十數年功夫勤學苦究的東西,她短短幾載就能引而伸之,觸類旁通,這樣的人,天生就與一般人是不同的。
    女帝掠起眉眼,“朕初見她,不過七歲幼孩。”冷然一笑,“她拿著一把刀,帶著幾個孩子,殺了一片六芒寨里窮凶極惡的匪徒。”
    她眯了眯眼,“你肯定想象不到,朕看見她時,有多驚訝。”
    她本要剿滅六芒寨,未曾想倒是跟在一群不上十歲的小孩後面撿了便宜。
    女帝說完話靠枕假寐,寧莞心里思量,回到宮中便想法子探了一番那所謂六芒寨之事。
    她如今涉身刑獄,查起來倒也方便。
    六芒寨原是一方匪徒聚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當年女帝也不過十八九的年歲,年輕氣盛,一心要做出點兒事來,叫那些不長眼的好生看看,便帶人圍剿六芒寨。
    六芒寨自然是被徹底剿滅了,但公西笏具體是如何行事的,卻無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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