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陳越一個人回到了家。門鎖輕輕轉動的聲音在空寂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他邁進門的動作很慢,根本提不起力氣。
客廳的燈是開著的,陳健清和侯亮正坐在沙發上等著他。看到他進門,侯亮起身迎了上來,如往常一樣問了一句︰“小越,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陳越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換鞋,像是沒听見這一聲問候。他徑直走上樓梯,朝自己的房間走去,手里緊緊抓著書包帶,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小越……”侯亮有些擔心地跟了幾步,“你不舒服嗎?還是發生什麼事了?”
“媽媽,我沒事。”陳越的聲音很輕,稍微頓了一下,隨即補了一句,“有點累。”
然而,他的背影卻沒有絲毫停頓。房間的門輕輕合上,旋即傳來反鎖的聲音。
房間里,他將書包放到椅子上,隨即整個人跌坐到床上。他的眼楮盯著天花板發呆,胸口像是堆滿了無數壓抑的情緒,堵在那里,發不出聲音。他沒有踫書桌上的水杯,也沒有拿起手機,只是靜靜地坐著,雙手撐著膝蓋,像一尊雕塑般沉默不語。
耳邊的世界漸漸變得模糊,甚至沒有听到侯亮在門口輕聲嘆氣後轉身離開的聲音。
夜晚的房間里安靜得只能听到手表秒針轉動的輕響。陳越在床上躺了很久,卻始終無法入睡。
他閉上眼楮,腦海里卻是一片喧囂——這些聲音里有父親揭露的真相,有李F那天無言的沉默,還有他自己質問她時的聲音。
他翻了個身,用被子將頭蒙住,但鼻腔里的酸澀卻蔓延開來。他不想再流淚,不想再去想,但那些畫面如夢魘一般盤旋不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幾乎徹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陳越比平時更早地下了樓。他的臉色很蒼白,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透出一絲病態的疲憊。他安靜地坐在餐桌旁,拿起面包隨意咬了幾口,喝了一點牛奶,全程沒有和父母說一句話。
侯亮看著他,終于忍不住開口︰“小越,昨晚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媽媽。”陳越放下手中的牛奶杯,聲音平靜得有些刻意,“我要去學校了。”
他站了起來,將椅子推回桌子,拿起書包就往外走。侯亮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升起一種說不出的焦慮感。
陳健清從報紙後抬起頭,看了一眼侯亮,低聲說道︰“讓他一個人靜靜吧,他需要時間。”
實驗室的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藥水味,帶著一絲冰冷的濕意。陳越站在通風櫃前,低頭注視著滴入燒杯的試劑,液體的反應像冰山一角,掩蓋著他內心下沉的焦慮。燒杯里是規律的溶解反應,而他的內心,則像溢滿的容器,隨時可能破裂。
他用力握著滴管的手指在不停發抖,額頭上浮出一層薄汗。他明知道這種強迫自己專注的行為沒有意義,卻依然機械地重復著,因為不這樣,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讓自己堅持生活下去。
門突然被推開,他的動作一頓,滴管里的試劑多加了一滴,溶液的顏色迅速發生了偏移。他皺了皺眉,將滴管放回試劑架,轉過身時,門口的身影讓他的瞳孔微微一縮。
是李F。
她站在門口,手指緊攥著門把手,像是在門外深呼吸過許久才推開這扇門。眼中布滿了一夜未眠後的疲憊,明亮的光線落在她的臉龐上,反而讓她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她緩緩關上門,深吸了一口氣。
她已經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見他。昨夜反反復復的思緒如潮水般繼續在腦中回蕩︰如果她只是一個被愛人厭棄的普通女人,她一定會帶著殘存的自尊抽身離開,退回到一個得體的距離。
可她明白,陳越不僅僅是她的戀人,更是代表星城,甚至代表國家的選手。她不能就這樣放任他因情緒失控而毀掉自己。所以,她來了。
陳越目光冷冷地掃過她的臉,沒有開口,只是轉身繼續拿起桌上的試管,好像她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阿越……”李F輕聲喊他的名字,試圖緩和空氣中的沉默與抗拒。
他停下動作,但沒有轉身,“老師,您還有什麼事?”
她愣了一下,他在無數情景下叫過他“老師”,卻從未有哪次如同此刻這般疏離,像一堵冰冷的牆,將他們生生隔開。但她知道,這一堵牆是她自己砌上的。
她朝他走過去,試圖讓自己听起來平靜些,“我擔心你現在的狀態”
他終于轉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但那雙眼楮里卻沒有溫暖,只有深不見底的冰冷︰“我挺好的,您不必擔心了。”
李F的臉色更白了,但她還是試圖繼續靠近。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的手觸踫到他的手腕時,輕聲說道︰“阿越,你還愛我,是不是?”
她以為,陳越願意為她做的一切是因為他愛她,那麼只要確認如果他還愛著她,他們是不是就有挽回一切的可能。
陳越的身體猛地僵住,手微微一抖。他低頭看了她的手一眼,試圖抽離,卻最終停在了原地。他沒有回答,只有胸腔里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他低垂著目光,腦海里翻涌起熟悉的畫面。那些他們之間的親密時刻、她的笑、她的吻、她的擁抱,全都像泛濫的潮水沖刷進來。
習慣是最可怕的春藥。
他的身體習慣性對她動情,他的心髒習慣性為她加速跳動,連他的意志也習慣性伏在她腳下。
他知道,她是將他推入這場風暴的人,所以他無法原諒她;可即便如此,他又恨不得能回到從前,回到他可以全然相信她的那個時代。
他心里那過去的自己,那個無條件信任她、依賴她的陳越,正強迫現在的自己重復那些情感和姿態,如同一場強奸。
李F的手輕輕覆上他的胸口,試圖感受他因情緒起伏而加速的心跳。“你看,你的心跳騙不了人。”
他的身體僵住了,那種熟悉的溫熱觸感讓他一瞬間幾乎失去了平衡。他的手指緊緊扣著桌沿,仿佛那是他最後的支撐點。
“你覺得我們現在做這種事合適嗎?”他咬著牙開口,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再靠近。
李F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眼里滿是復雜的情緒。她知道此刻的他是在抗拒,但他的身體卻依舊在回應。這種矛盾讓她看到了希望——但她並不知道,那或許更像是一種毒藥。
兩人推搡之間,架子上的碘量瓶因推搡被撞翻,掉在桌上,玻璃碎片四散開來。陳越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碎片上,他用力分開自己和李F,伸手撿起其中一塊鋒利的玻璃碎片。
他看著那片玻璃,沒有猶豫,直接用尖端對準自己的手背,狠狠劃了下去。鮮血瞬間涌出,順著他的手背蜿蜒而下,染紅了手指,滴落在地面上。
“求求你別再找我了。”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才擠出這句話。
李F整個人都在發抖,這是陳越第二次因為她受傷,不同的是,上一次是為了保護她,而這一次是為了推開她。
陳越走進家門時,已經是晚上了。他的神色平靜,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袖子規規矩矩地拉到手腕,遮住了手背上的傷口。他將書包隨手放到沙發上,脫下鞋,徑直走向餐桌。
餐桌上,侯亮正擺著碗筷,余光掃到他的手時,動作停了一下。“小越,你手上怎麼了?”她看到他右手手腕邊露出來的一道隱約的血痕。
陳越停住了,將袖子往下拉了拉,低聲說道︰“做實驗的時候,不小心被玻璃劃了一下。”
侯亮听到這話,臉上寫滿了擔憂︰“傷口深嗎?有沒有上藥?要不要去醫院看看,要是感染了怎麼辦?”
“沒事的,傷口不深。”陳越微微低頭,避開了她過于仔細的目光,語氣雲淡風輕,“已經處理過了,不礙事。”
“不可能沒事。”侯亮把碗放下,繞過餐桌,走到陳越面前,“讓我看看,別捂著。”
“真的沒事。”陳越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他的動作很輕,但卻透著明顯的抗拒,“媽媽,您別問我了好不好?”
侯亮被他突如其來的冷淡弄得一怔,卻沒有再堅持。她回到餐桌前,低頭沉默著盛了一碗米飯。
晚飯後,侯亮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知道陳越一向細心,做實驗的時候從來不會出這種低級的差錯。她拿起手機,撥通了李F的電話,想要確認到底發生了什麼。
電話接通後,對方猶豫了一下,才回答︰“是的,他做實驗不小心劃傷了。這個孩子做事一向很認真,您放心吧,真的沒什麼大問題。”
侯亮听著這個回答,神色依舊不安。她掛斷電話後站在原地,眉頭緊緊地皺著,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她了解自己的兒子,這次的冷淡和回避明顯暗藏著她無法窺見的東西。
客廳里,陳健清正靠在沙發上閱讀文獻,見侯亮眉頭緊鎖的樣子,放下電腦開口問道︰“怎麼了?”
“還能怎麼了?”侯亮嘆了口氣,語氣里滿是無奈和擔憂,“他手上那道傷口,說是做實驗劃的,可我怎麼看都不對勁。他現在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整個人悶得像個殼子一樣。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陳健清沉默了片刻,抿了口水,才緩緩說道︰“孩子大了,成長過程中有些波折很正常,他自己會調整的。”
“會調整?”侯亮瞪了他一眼,語氣里透出不滿,“你看他現在那樣子,哪里像是能調整的樣子?他從小到大什麼時候像這樣過?”
陳健清放下杯子,目光變得稍微認真了一些。“每個人都要經歷生長痛,小越只是來得更遲一些。”
侯亮被他這輕描淡寫的態度氣得說不出話,“你說得輕巧,你就不怕這次過不去嗎?”
“他是我們的孩子,不會差的。”陳健清摟過妻子,輕聲安撫,“我相信小越,他會處理好。我們不能一直護著他,有些路,他得自己走過去。”
怕她再繼續多想,又補充道︰“給他點時間吧。盯得太緊,他反而更難受。”
半夜,侯亮走到陳越房間門口,輕輕敲了敲門,問他有沒有需要幫忙的。門里傳來低低的“沒事”,聲音里滿是令人無法忽視的疲憊。
她靠在門口站了很久,最終沒有再敲第二遍,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而房間里的陳越,靠在床上,目光落在手背上的那道傷口。血已經結痂,但刺痛卻還在。他的眼神晦暗,像是看著什麼,又像是沉入無邊的空白。他不敢想,也不願想,閉上眼,任自己的意識在疲憊中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