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桓蘅。
    轉身去茶房,取出新收的雪頂含翠,又從屋外的梅花樹下啟出封存一年的霜降梅雪,清洗茶具,一一準備。
    半盞茶時後,撞擊的骨風鈴頓時停下了聲音。
    他動作亦是停下。
    優雅地擦淨手指上的水漬,闊步走到門邊,打開。
    庭院中,是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你終于肯來了。”他淡笑,眉目分明只是個青年,卻透著老者的氣質。
    沈星樓極力隱藏內心的恨意,道︰“請南風大祭司救人。”
    南風“唔”了一聲,走下來。
    伸出手抬起耷拉在沈星樓肩頭的臉,只一眼,又放下。
    “能救,但不能救。”他頗是玄機地說。
    沈星樓最厭惡他這副超然于塵世外的模樣。
    當年他那般下跪懇求,懇求南風告知他桓蘅死亡的真相,以正母親清白,南風也只是道︰“能說,但不能說。”
    “怎麼?又想殺了我?”南風淡然地看著他的眼楮,“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救。何況你還殺不了我。”
    沈星樓彎身,將舒青窈放下,用手扶住她,平靜得仿佛一個死人。
    “你已經殺了我母親,如今還要殺我的妻子嗎?”
    听到那兩個字,南風默了一瞬,重新伸手捏看舒青窈的臉。
    臉是沒什麼印象了,不過……
    掌心攤開,憑空出現一枚葉片,他優雅抬手,劃破她的指尖,擠出一滴血,又在自己的手指尖摩挲暈開。
    “這就是那個彗星掃尾的女子?生辰八字,報來。”
    沈星樓直接言出。
    南風看了他一眼,然後不知道在低語什麼,指尖竟開始散發出淡淡紅光。
    紅光愈亮,他那雙暗紫的眼楮也跟著明亮起來。
    “是她,的確是她!是你的命,是你的劫,也是我的恩人!”他有些癲狂地反復笑念。說著不管不顧地施術將舒青窈接到手中,身形閃現,“ ”一聲,摔上了門。
    沈星樓著急,追了兩步。
    面前的石桌上又赫然出現一套烹茶用的工具。
    “小子,你仔細烹茶,我待會來飲,別煩我!”
    沈星樓深深吸了口氣。
    緩緩走到石桌邊,坐下。
    第109章 清越
    桓蘅曾經說過,身為大祭司的南風應該是當世最厲害的術者。
    因為只有最厲害的術者,才會研究出專克制術者的東西。
    譬如黑金,譬如游線金針。
    桓蘅說出這樣的話時,其余人都當閑談一听。
    但身為她的兒子,心中卻隱隱躁動。
    只因他知道一個連沈翩鴻都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桓蘅亦是一個術者。
    不過桓蘅並沒有心思去修術,她只是天賦極好,年少時閑來看書試上一二,就能無師自通。
    後來嫁給沈翩鴻,夫妻二人琴瑟和鳴,歲月靜好,根本就沒有想過“術”這一字。
    直到他沈清越出生。
    當日天降異象,紫氣東來。
    沈翩鴻高興得不得了,府中人上下亦是同樂,唯獨桓蘅,在生產那刻好像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恐怖血腥畫面。
    那是,有人在戰場上廝殺,最終力竭而亡。
    不知是天賦還是出于母親的本能,桓蘅堅信那個人,就是自己成年後的兒子,沈清越。
    為了證實,桓蘅背著沈翩鴻,開始給沈清越的命數推演。太久沒有踫觸這些的她,前幾次都沒有成功,而每次推演至少間隔三個月,所以直到沈清越差不多兩歲,她才終于確定了。
    沈清越的命格,過于龐大,天家難容。
    那時的沈清越已經展露出異于同齡人的聰慧,南風大祭司又風頭正盛,桓蘅便借身份之便,于一次宴後,抱著沈清越去見南風。
    這些,沈清越當然沒有印象。
    他的印象,是母親背著父親深夜偷偷去一個尋常都鎖起來的房間,翻看那些晦澀難懂的書;亦或是背著父親,偷偷和宮中的南風大祭司見面。
    所以當桓蘅死訊傳來,周遭流言瘋傳時,他萬般抵觸地說都是假的,心中卻有那麼一絲動搖。
    直到多年後。
    當他為了舒青窈,再次去了解術者,了解那些晦澀難懂的東西,他才隱隱感覺到,他母親的死,和南風的故弄玄虛,以及舅舅的勸,應該是其中達成了不能告知他的協定。
    收起的手指根根攥緊,捏得骨節清脆作響。想起那些細碎的往事,他頭疼欲裂,但又止不住地去想。
    他想知道母親死亡的真相,想要給沈家洗清罪名,想風光迎娶舒青窈,一切的一切,竟沒有一件能實現。
    這種深深的無力感仿佛回到幼時,他滿心歡喜地入宮伴讀,卻成了那些皇子公主肆意折辱玩弄的玩物。
    “嗯?你沒烹茶。”南風又出現在門派。
    沈星樓赫然起身︰“我妻子怎樣了?”
    “我出手,能有問題?”南風大步流星。走到石桌邊,看到比石頭還涼的茶具,失望地搖頭,“應該喝了茶再救,吃大虧。”
    沈星樓冷笑︰“你告訴我母親死亡的真相,我不但沏茶,還能幫你劈柴生火!”
    “你這小子……”南風雙目微斂。
    過了片刻,嘆息︰“罷了,進去看她吧。”
    沈星樓頓時沖進屋中。
    里臥,舒青窈闔目躺在單薄的木床上,白色的帳簾隨風翻舞。沈星樓二話不說去關上窗戶,又把被角給她掖好。
    比起從密室中才出來時,她的臉色好了許多,呼吸勻稱,也不再流冰如雪水的冷汗。
    “她也是術者,”南風又開始仔細擦手,“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是術者,靈力還不低。你告訴我。”
    沈星樓頭也不抬,敷衍︰“她師承玉靈山濯蓮真人。”
    南風動作一頓,紫眸內翻涌起一瞬情緒,但又很快消散。
    “原來如此,”他點頭,“我多年未入世,都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了。我要是沒記錯,玉靈山的濯蓮真人是個天生滿靈力。說起天生滿靈力,玉靈山還有一個叫‘儀璇’的,也頗為厲害。可惜……”
    沈星樓本不想搭理他,但听到“儀璇”二字,忽而覺得有些熟悉。
    儀璇……宜萱……魏林氏?
    愣了一瞬,他看向南風︰“如何可惜了。”
    迎著他的目光,南風反而轉看向一旁︰“可惜就是可惜。”
    沈星樓閉上眼楮,深深吸了口氣。
    就不該多問這一句。
    握住舒青窈微涼的手輕輕摩挲,他滿眸擔心。
    恍惚又回到他終于明白她心意那日。
    那時的她也是這麼躺著,冰冷的,虛弱的。
    雲嬪在他身邊,伸手按住他的肩,聲音低柔︰“來,給你看些東西。”
    他不解,但還是往旁邊站了站。
    隨後雲嬪從被子里拿出她的兩條手臂,順著袖口往上卷起。
    他看到了。
    看到了青紫色的鞭痕,利器劃傷的血痕,以及好些黑色的結痂的小點。
    頓時瞪大了眼楮。
    這些是用什麼造成的,他再清楚不過。
    “你一直都以為,窈窈討厭你,故意欺負你,捉弄你對不對?其實,你每一次遭受的,她亦同樣。”雲嬪哽咽︰“她還小些的時候,有一次我發現了她的傷,問她,她說,‘母嬪,窈窈不知道怎麼樣去保護一個,沒有犯過錯,但是要受罰的人,窈窈只能幫他承受一半了’。”
    他緩緩捂住自己同樣傷痕累累的手臂,只覺得窒息。
    “是我無能,護不了她。但我也無法叫她狠下心來,和旁的那些人一樣。我只能告訴她,願意怎樣做,就怎樣做,母嬪永遠是支持她的。可今日落水,你……”後面的話,雲嬪沒有說下去。
    他也無法再繼續面對。
    因為在水里,他曾捏住她縴細的脖子。只需加大一點力氣,她就會死在他的手下。
    他為那一瞬間的惡念感到無地自容,最終轉身走掉。
    翌日,他送來了玉蝴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不過他不知道的是,雲嬪擔心舒青窈醒來後無法接受他在水里所作所為,並未告知玉蝴蝶的真正來歷。
    雲嬪覺得,這一切水到渠成更好一些。所以在她發現玉蝴蝶其中的端倪後,只是笑了笑。
    對舒青窈道︰“這玉蝴蝶費工夫,不是一夜能做出來的。”
    舒青窈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時,距離落水,已經過去第五年。
    他,也不知道。
    將她的手越握越緊,抵在唇邊微微呵氣,他閉著眼楮,眼睫止不住地顫抖。
    “窈窈,你快些醒過來,我不再騙你了,也不再逗你了……”低低呢喃。
    南風靜默地看著,眼神有些飄忽,不知也想起了什麼樣的陳年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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