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搖頭,“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佛寺也有佛寺的好,罪奴曾經年少氣盛,磨一磨性子也有益處。”
“是這個道理,”皇帝對他的平和謙卑甚為滿意,只覺得他說的話句句在自己心坎上,“朕也是覺得,你初來洛陽,鋒芒畢露,雖然逞了口舌之力,卻也得罪了不少朝臣,這半個月的牢獄之災,正是磨一磨你的性子。”
道一似有所悟,“謝陛下。”
皇帝盯著他,琢磨片刻,冷不丁道︰“听說壽陽公在府里對朕常有怨言,又有違禁私逃的念頭,朕想要追究他的罪責,又怕江南百姓以為朕沒有容人的雅量,可怎麼辦得好?”
道一之前對答,都是垂首斂眸,听到這句,他凝滯片刻,慢慢抬起頭來,皇帝正與他視線對個正著,見他一雙沉靜的眼眸,凜然有神,全無半點諂媚奸邪之氣。他靜默了一瞬,說道︰“陛下所想,是萬里山河,黎明蒼生,百姓所想,是頭頂一片瓦,案頭一碗飯,陛下同百姓談為君的仁義之道,豈不是與夏蟲語冰,與井蛙語海?對罪臣仁慈,未見得是對天下仁慈,陛下的功績,自有後人評說,因一人的生死就枉下論斷,是太過短視了。”
皇帝听得心胸舒暢,不由點頭笑道︰“你這麼想,朕就放心了。”沉吟片刻,他又突兀地問了一句︰“你為太後講經也有幾次了,公主妃嬪們都見了,覺得智容長公主如何?”
這話問的道一茫然了,“智容長公主?”對這個名號是毫無印象。
皇帝釋然,只含糊說了句︰“不必理會她了。”也不解釋,也不說清這趟宣他來的目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點了點,皇帝終于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般,隨口道︰“你退下吧。”
道一謹遵聖命,出宮之後,仍舊回了衙署牢室,在昏暗的方寸之地,他靠牆坐在角落里,眉頭微微攏了起來——你這麼想,朕就放心了——他咀嚼著皇帝這句話,似乎從中察覺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郎君,”獄卒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開了牢門,先對道一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才說︰“有旨意下來了,你要做官了。”
果然。道一眉頭不禁舒展了,“什麼官?”他下意識問了一句。
獄卒笑道︰“听說陛下親自下令——選你做了壽陽公府東閣祭酒,正正經經的七品官呢。”在牢獄里關了半月,搖身一變,進了官場,獄卒嘖嘖地稱贊,對他很是羨慕,“請吧,”他領著道一往外走,“換過衣裳,梳洗一番,去公府拜見壽陽公了。”
皇帝盤算了半月,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至此,道一才醒悟皇帝那番話的用意。他按捺住惱怒,含笑對獄卒拱了拱手,算作道謝——做了囚徒,身無分文,也只能多說了幾句好話,換來那獄卒格外的禮敬,親自替他打了熱水,送來了干淨衣裳並洗漱用具。道一再三稱謝,獄卒一走,他關門轉身,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事到如今,多想無益。既來之,則安之。他扯了扯嘴角,慢慢解著衣襟,想到壽陽公府,心緒又繁雜起來。
第52章 、雙飛西園草(十二)
檀道一攜他被選任壽陽公府東閣祭酒的詔令來拜見元 。元 疑心他是皇帝派來的眼線,暗自地警惕, 面上做出一副興高采烈狀, 昔日君臣依禮拜見後, 檀道一被領往前院的廂房里安置。
消息傳進女眷們耳中, 阿松眼里閃過一絲驚喜,下意識要往外走,扶著門遲疑了片刻,卻垂頭又走了回來。鞀 詞遣患友謔蔚鞀緞 著人去打听檀道一住在哪個院子,又要關心他的廂房里冷不冷,被褥厚不厚,帷帳氈毯是不是換了新的。
婢女被她使喚地團團轉,笑著說道︰“娘子不放心, 去親自看一眼便知道了。”
鞀 獠乓饈兜階約渮 桶き繕塘康潰骸扒 窗 擲匆恍鳶傘!彼 桶き勺叩媒 乓舶煙吹酪懷譜髁稅 提起他來,一雙眼楮都是晶亮的, “和阿松是兄妹,不恭賀他一聲, 豈不顯得生疏了?”
這話正合阿松的心意, 她當然滿口答應,“好。”
鞀 酚薪槭攏 埔 吹酪喚臃縵闖 命人整治了一桌酒席,就擺在暖閣里。正是隆冬季節,廊下掛的鳥籠、擺的花草也被移進了室內,一時鳥聲啼囀,幽蘭清芬,燒旺的爐火如紅玉一樣照得人臉龐上霞光燦燦。
阿松心里滿溢著歡喜,面上卻平靜下來,拿了一張字帖慢慢臨著,听任鞀﹦ 齔齙孛β搖 br />
“檀阿兄。”隨著鞀 崢斕男ι 繃蔽ぐ 歡 吹酪桓 孀潘 私 礎 br />
榻上的阿松放下筆,停了一瞬,轉過臉來。
檀道一換了 袍,系著發巾,他才還俗,這幅打扮,其實有些不倫不類,換做曾經的阿松,必定要奚落他幾句,可她和他目光一觸,表情便凝滯了,片刻,才展露出一個沉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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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阿兄,這杯恭賀你,也是敬謝你——阿娘的救命之恩,鞀 松 濟 竊諦摹! br />
提起廢後王氏,檀道一臉上笑容淡了,“殿下節哀。”他溫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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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賜婚的旨意已下,還是樊登親自來壽陽公府納的采,已經算給足了元 面子,這門婚事,是勢在必行了。檀道一迎上少女憂傷的、欲語還休的眸光,只能說︰“殿下還有母喪在身,婚期也不會定那麼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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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道一還滴酒未沾,見鞀 淼梗 趴 碩 獠耪 影き傘 br />
阿松卻只是望著鞀 ⊥罰 罷嫻ㄐ☉健!彼 旖且磺蹋 坪躋丫 賜噶松倥 男氖隆!翱墑強奩鵠湊婧每矗 乙鄖耙艙庋 穡俊蹦茄 慕廾 蟺難勱牽 壹 塘 慕刻 謁 媲耙擦鞁 奘 難劾幔 き尚南耄 荒茉倏蘗耍 荒芏運 Γ 裨蜃約憾家 床黃 約毫恕K 斂槐芑淶乜聰蛺吹酪唬 劾錆詘追置鰨 衿 迫恕 br />
“不一樣。”道一平靜地說。
阿松尖刻地笑了一聲,“當然不一樣啦,她是金枝玉葉,錦衣玉食的長大,我只是個沒有父母的柔然小奴隸罷了。”
“英雄不問出處,”道一對她微笑,“你現在是堂堂的華濃夫人。”
若不是知道他的性子,這話真像一句真誠的贊美。阿松眉頭一擰,環視著案上琳瑯滿目的擺設,“這些都是鞀 妹錳婺閼怕薜摹!彼 室庹餉此擔 髦 雷約核崞 囊紓 秩灘蛔。 懿皇親濤兜囟 鹵 紓 澳懵 冒傘! br />
檀道一沒有飲酒的興致,也站起身。
“別急著走呀。”阿松對昏昏沉沉的鞀 伺 歟 鞍閹 崛ь繳稀! br />
他會把她攔腰抱起,溫柔地放在榻上嗎——阿松心里猜測著,緊緊盯著檀道一。檀道一卻只淡淡瞥她一眼,說聲︰“告辭。”沒有多看一眼鞀 恕 br />
阿松默然站了半晌,婢女們走進來,把鞀 鋈Ф錛浯采希 質鞘帳氨 紓 き擅腿換毓 窶矗 暗紉壞取!彼 煙吹酪桓詹乓恢蹦笤謔擲 畝 攔 矗 崆嶙 思缸 簧 α恕 br />
當夜元 在府里大擺筵席,一為慶賀元日,二為款待檀道一。府里幕佐、侍衛齊聚一堂,觥籌交錯。元 籌劃南逃一事頗為順利,心情愉悅,趁興喝得酩酊大醉,一手攬了一名美人,猶覺不足,嫌樂伎奏得曲調粗俗不堪听,命人去叫阿松。
阿松現在對元 是能避則避,只推說睡了,來人不依,軟硬兼施將她請到堂上。
元 擎著酒杯,也不命人為阿松看座,只吩咐道︰“唱一支曲子與我听。”
堂上眾人都停了杯箸,連同妖嬈的樂伎,各色灼灼目光望了過來——阿松未施粉黛,只穿著家常襖裙,被這些探究的目光看得微惱,娥眉一擰,瞪了回去。唯有檀道一坐在元 下首,仿佛沒有察覺她的出現,垂落的眉目略顯清冷。
阿松自當初在檀府冬至宴上受人恥笑,就發誓再也不當眾唱曲。元 興致勃勃的,她卻搖頭,“妾不會唱。”
元 心情尚佳,笑道︰“怎麼不會?當初在華濃別院,你唱的那支曲子就很好,照樣唱來。”
阿松斷然道︰“嗓子壞了,唱不了。”
“嗓子壞了?”元 听著阿松清脆婉轉的聲音,重重放下酒杯,唇邊溢出一抹陰郁的笑容,“是我現在面子不夠大了,若在御前,你唱不唱?”
元 當眾提起皇帝,眾人都噤聲了,有樂伎不知輕重,發出一聲輕笑,被元 一個耳光扇過去,嚇得周圍幾名女子驚叫離席。元 笑著起身,將酒杯不由分說塞進阿松手里,“喝杯酒潤潤嗓子再唱。”
想到洛水邊元 高高揚起的鞭子和馬蹄,阿松克制著心頭翻涌的恨意,對他柔媚地一笑,“有御旨,妾就唱,沒有,唱不了。”
“不知死活。”元 齒縫里迸出幾個字,心情被她攪得一團糟,臉色也僵硬了。
“主君這樣的盛情,下官無以為報,奏一曲為主君助興。”檀道一離席,對元 施了一禮。逃走的樂伎還遺留了琵琶在地上,檀道一拾起來,席地而坐,指尖輕輕一拂,幽咽的弦音掠過眾人心頭。
元 先是愕然,隨即轉怒為喜,笑道︰“有唱的更好。”
檀道一微微頷首,他一個七尺男兒,懷抱琵琶,難得臉上沉靜平和,不見哀怨,和那情致纏綿的歌詞頗有些違和,“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它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相思與君絕……”元 無聲喃喃,一時也牽起心頭思緒,放下酒杯,走至堂外。眾人也紛紛離席,簇擁著他在廊下仰望著淒寒的月色,屋檐和枝頭的雪如瓊玉墮芳,閃耀著瑩瑩的光芒,而廊下懸掛了滿滿的赤紅燈籠,如盤旋的火龍般披霞流丹,耳畔依稀有爆竹聲炸開,引來一陣歡聲笑語。
弦聲漸漸歇了,見元 已經無心繼續筵席,檀道一放下琵琶,悄然離席。走到庭院里,听見身後一陣輕盈急切的腳步聲,他一錯步,在太湖石後,撞上了追來的阿松。這里背著月光,黑 的面孔也看不清是哭是笑。阿松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還愛我的,”她喜孜孜的,有點難以抑制的得意,聲音又急又顫,“你還愛我的。”
檀道一垂眸看著她。她的氣息那樣熱烈,足以融化積年的冰雪。檀道一默然,說︰“我剛才唱的你沒听懂嗎?”
不管听沒听懂,阿松只是倔強地搖頭,“我听不懂。”她只重復自己相信的,“你還是愛我的,你不喜歡鞀 略 要打我。”
檀道一沒有否認。他在牢獄時,也曾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可即便如此——他冷淡地說︰“我已經告訴你了。”
阿松一怔,立即反駁他,“你胡說,你心里有我的……”
“那又怎麼樣?”檀道一耐心地說︰“你跟我不是一路人……”
“我不管。”阿松險些哭出來,她揚起臉,滿懷希冀地尋找著他眼眸里的情意,“你親親我吧。”
檀道一凝視著她,不由自主把她攬進懷里。阿松臉靠在他胸前,微笑著閉上眼,許久,感覺到發頂微微一動,那是吻嗎?她有些疑惑地抬起頭,檀道一握著肩膀把她推開了。“我看不起你,我不相信你,也接受不了你,”檀道一深知阿松最恨這樣的話,他的話坦誠得殘酷,既是拒絕她,也是告誡自己,“在建康我已經對不起你一次了,別再讓我犯渾了。”
“你看不起我?”阿松難以置信地喃喃。
她的表情,太過震驚了,檀道一不忍心,語氣略微柔和了些,“你未蒙教化,本性難改,我不該苛求你……”
阿松狠狠地把他甩開,她真想再甩他一個耳光——想到他在元 面前維護她,她忍住了,就當還他的人情,可阿松忍不住冷笑,“誰說我未蒙教化?我阿娘把我教得很好!我做錯了什麼要被你看不起?你看不起我為什麼又要親我摸我?我看不起你!你是我見過的最虛偽,最自以為是的人!”她推開他,轉身快步走開了。
第53章 、雙飛西園草(十三)
正月望日,皇帝臨朝, 朝賀之後, 宮里開了盛大的筵席, 以饗群臣, 宴罷,正是圓月當空,萬里清輝,皇帝興致勃發, 率領著群臣和宮眷們登上閶闔門賞燈,連因為滅佛一事和皇帝生隙的太後也難得露出了笑臉,抱了皇子阿奴在膝頭,對銅駝街上往南一路的火樹銀花指指點點。
這一夜,舉國歡慶, 暫馳宵禁,鐘鳴漏盡了,城里城外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唯有壽陽公稱病, 宴席散後,便早早回府去了。
府里奴僕幕佐都被放出去看燈, 堂上是一反常態的冷清,心腹侍衛自城門內外查看回來, 在元 耳畔低語︰“可以走了。”
“好。”元 從早起便坐立不安, 等的正是這一刻,聞言眼里精光閃閃,一面換衣, 問道︰“檀道一在做什麼?”
“在房里下棋,沒有什麼異常。”
“盯著他,別讓他壞事。”
元 這里預備悄悄離開,闔府竟然沒人察覺,唯有小憐得了元 密令,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躡手躡腳地走進阿松寢室。婢女們都退下了,連鞀 既У吹屏耍 綞溝牡乒庀攏 ㄓ邪き擅娑宰挪判吹囊晦 慍了肌 br />
更漏滴答地輕響,她孤單的身影被拉得縴長單薄,投在牆上靜止不動。
小憐識字不多,鬼鬼祟祟瞄了一眼,只看懂相思二字,她撇一撇嘴,將一碗溫熱的藥放在阿松手邊,“夫人不看燈,就喝了藥睡吧。”
小憐的語調,是格外的粘膩討好,阿松似覺異常,看她一眼,“這是什麼藥?”
“補肺益氣的,主君怕夫人上次落水留下病根,”小憐目光躲躲閃閃的,把銀匙在烏黑的藥湯里攪了攪,還殷勤地送到阿松唇邊,“我放了蜜,不苦的,夫人嘗一嘗。”
她不提元 ,阿松興許還好奇嘗一嘗,聞言,她立即拒絕了,“我好得很,不用喝藥。”
“喝幾口吧。”小憐鍥而不舍地催促她。
阿松縴秀的眉頭倏的一挑,狐疑地看向小憐。小憐被她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手腕輕輕一抖,笑道︰“夫人不喝,就不喝了……”
“怕什麼?”阿松抓住了小憐冰冷的手腕,“你下毒了嗎?”
小憐臉色微變︰“夫人說什麼?”
阿松奇道︰“沒下毒,你這麼殷勤?”
小憐蒼白的嘴唇一顫,眼神飄忽了瞬間,不由分說,效法元 抓起藥碗就往阿松嘴里灌,阿松緊閉牙關,一把將藥碗“ ”的打翻,主僕二人都下了狠心,無聲地在地上扭打,阿松緊緊薅住小憐的頭發,揚手給了她十幾個耳光,解氣地冷笑︰“想害死我,就憑你?”
小憐被阿松這幅發瘋的樣子嚇到了,蓬著頭連連躲避,囁嚅道︰“不是我,我沒有……”
阿松抓起還殘留藥汁的碎瓷片就往她嘴里塞,“你沒有,那你怎麼不嘗一嘗?”
小憐尖叫一聲,拼命地搖頭,“是主君,主君今夜要走,臨走前令我把這碗藥給你喝了。”
“他要走去哪?”
小憐哭得直打嗝,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阿松啐小憐一口,放開她。“想逃出洛陽?”阿松嘀咕著。趁她沉思,小憐連滾帶爬地奔了出去,阿松沒再理會她,對鏡飛快地挽了一把頭發,將一把鋒利的匕首藏在斗篷下,來到前院,正見元 扮得像個尋常侍衛,被幾名心腹隨從簇擁著走至廊下。阿松悄然無聲地走出來,微笑道︰“郎君要去觀燈?怎麼不叫上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