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敢與他鬧脾氣的,這世上也就她這一個。
    很新奇,很有趣,他有耐心哄她,誘騙她,把她騙到床榻上,讓她只能細細碎碎地吐出最好听的氣吟,再生不起氣來。
    直到有一次……
    她正與他生著悶氣,他忽然接到了南域的軍情。
    事發突然,戰事又緊,他走得急,一個字也未與她說。
    那一仗打得凶險,等到他下了戰場,驚覺已晾了她數日,其實是有那麼些心虛的。
    心下思忖著該如何哄她,沒想出個好章程,便又躲了她幾日。
    嚇著了她。
    她傻乎乎地反思了她自己,也不知小腦袋里都琢磨了些什麼,在他準備放低身段哄她的那一日,她竟是壯著膽子穿上了略微有些出格的雲霧紗,嬌嬌軟軟垂著頭,勾住他的手指,惹得他眸底暗焰翻涌。
    在那之後,他便嘗到了甜頭。她再發脾氣與他吵鬧時,他便拂袖一走了之。
    等她用柔情蜜意來哄他。
    反正他有太多事情要忙,他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久而久之,便習慣了。
    其實在這段關系中,恃寵而驕的,從來也不是她,而是他。
    第63章 進退兩難
    此刻仿佛舊日重現。
    她在生氣。
    而他,卻有重要的事情必須立刻去做。
    孟。那一族。
    自那日孟憨事敗逃走,就再沒有過任何消息。
    袖中的羊皮地圖簌簌作響,不斷地提醒謝無妄,要親手抓回那個叛僕,讓他後悔出生在這個世上。
    這是謝無妄生命中遭遇的,最嚴重的背叛。
    那件事扎在他的血肉之中,不痛,卻像掌心一根陳年舊刺,不拔不快。
    況且,世間既已有了“那一族”的風聲,那麼,距離那一族最後一位王族余孽暴露身份的日子,還會遠嗎?
    謝無妄的眸中浮起了冰冷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該走了。
    可是寧青青正在一步步離開他。
    她並不是在鬧脾氣,他非常了解她,對她細微的肢體語言了若指掌。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她並不需要他去哄。倘若他肯放手,她一定會這樣一步一步走出他的世界,再也不回來。
    心髒沒著沒落地墜了下。
    是他,親手推走了她。
    從前他從未想過,那一次次冷待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傷害。
    他只知道冷她一陣,她便會自己想通,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但如今他已知曉,任何事情只要做了,便會留有痕跡。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她漸漸變得強顏歡笑,變得患得患失,那是因為他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太多傷口。
    她用她的命,教會他如何去做一個好夫君。
    倘若是此刻的他,遇上一個自己喜歡的,且溫良無害的小女子,他必定能夠輕易給予她一世平安喜樂,她會比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幸福滿足百倍。
    可惜時光無法倒回。
    他的阿青,回不去了。他弄丟了那個寧死也不願傷他的阿青,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劫。
    讓自己落到了今日這般進退兩難的境地。
    她回到了正屋,縴細柔軟的身影從窗前飄過。
    他不願去細想她在做什麼。
    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嗎?
    若她要走,他該如何留她?還像從前那樣囚著她?
    他忽然怔住。
    “嘎——吱——”
    寧青青把一張大躺椅搬出正屋。
    躺椅上放置著筆墨紙硯。
    椅子的四腳磕磕踫踫越過門檻,拖過走廊,  幾聲木響之後,落到了庭院中。
    她懶洋洋地躺下,放出菌絲扎進泥土中吸收養分,然後把大紙張鋪在腿上,捏著筆,一筆一劃把記憶中的大木台畫了下來。
    謝無妄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她的旁邊。
    她沒理會他,時不時啃一啃筆桿,細細回憶著每一條木頭的形狀。
    “阿青……”他低低喚了聲,順勢把一只大手落在她肩膀上。
    帶著些許試探。
    她很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不要發出聲音。他捏痛了她的手腕讓她生氣,此刻手腕已經不痛了,她自然就把那件事拋到了腦後。蘑菇不是小心眼的生物,不會把這種芝麻小事放在心上。
    她惦記的,是她找回記憶情感的事情。
    大木台,很可能是打開那扇門的鑰匙。
    他不動聲色,手掌稍微攏緊了些,見她依舊沒有什麼反應。
    他的目光落向她執筆的手。
    她的手很白很小,指頭細細長長,軟得像是沒有骨頭一樣。
    握在掌心,就像一團暖融融的雲朵。
    她隨手挽著袖,露出縴細的胳膊和突起的腕骨,骨頭形狀小巧,非常漂亮。
    她畫得很利落,很快便有了雛形。
    謝無妄垂眸看著這個輪廓,神色斂去,薄唇抿緊。
    半晌,他靜悄悄退開了些,取出傳音鏡吩咐了幾句,然後回到她的身邊,沉默地看她作畫。
    她畫得非常仔細,每一塊木頭都在它該在的位置。幾筆之後,一個栩栩如生的木台便躍然紙上。
    她是真的喜歡大木台。不像他,能把木台已毀的事情忘個一干二淨。
    話又說回來,這些年里,她在意卻被他忘在腦後的,也不僅是這一個木台。
    寧青青埋頭作畫。
    腦海中的景象一點一點落在紙上,感覺就像整齊致密的菌絲像潮水一般鋪展出去,很快,紙張上便出現了極有韻律的圖案。
    一面作畫,一面為自己的畫藝驚嘆不已。
    蘑菇,當真是自然界的小天才。
    落下最後一筆時,頗有些依依不舍。她收筆,拎著畫要起身,才發現謝無妄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在她的身旁。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放在她肩頭的大手,勾唇︰“把木台畫活了。”
    寧青青頓時心花怒放。這句夸獎,可是撓到了癢處。
    她彎起了眉眼,低頭把畫看了又看。
    半晌,收斂了神色,瞥他一眼,不冷不熱地問︰“你在這里做什麼?”
    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這是在秋後算帳。
    他壓平了險些翹起來唇角,一本正經地道︰“自然是種在你的身邊,替你擋風。”
    寧青青眼珠轉了轉,視線再一次落到他的臉上。
    這麼好看一只蘑菇,認認真真地說話的樣子,實在是讓她生不起氣來。
    種在這里,替她擋風。他倒是非常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優勢來套近乎拉關系。
    就仗著她不認識別的會說話的蘑菇唄。
    她抿抿唇︰“為了種你,我弄斷了兩根菌絲。”
    “賠。”他很大氣地眯了眯眼楮。
    他抬起手,十分自然地揉了下她的腦袋,不等她作出反應,他便松手後退︰“先賠你個大木台。”
    “嗯?”
    她眨了眨眼楮,表情茫然。
    “夫人當心嘍!”庭院上方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嗓音。
    寧青青抬頭一看,只見浮屠子扛著捆成三角小山的木材從天而降,轟隆一下落在院子正中。
    該是在她作畫的時候,謝無妄便讓人去取木頭了。
    “道君,屬下木活實在拿不出手,不然給您抓幾個能工巧匠回來?”浮屠子諂媚地堆起了笑。
    寧青青生無可戀地嘆息︰“浮屠子,我們是正道魁首,要注意形象。”
    謝無妄淡笑著揮了揮手,令這狗嘴不吐象牙的胖子退下。
    她眨了下眼楮,一本正經地問︰“那我們夜里再去抓人?”
    謝無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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