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砰——
    一只茶碗從主位扔出摔在地上,碎瓷四散,落到閆最的腳邊,閆最嘲諷地彎了彎嘴角,要是之前,這茶碗指定扔到他頭上。
    “你以為這樣做你能得到什麼好處,我年紀大了,退下來早晚都是你的……”
    沉悶的咳嗽聲後,那聲音繼續,但比先前又少些力氣。
    閆最沉默,只安靜注視著前面的老人,他的頭發白似雪,因為情緒波動,一側面頰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可能虧心事做多了,書房的燈總是很暗,浮著香燭燃過的檀香,閆最聞不到。
    他是極具政治敏感度的人,幾乎每次站隊都萬無一失,他的理想是流動的,熱血是偽裝的,但恰恰是這樣卑鄙的人能活得好,這樣心狠的人能站得高。
    見閆最並不回話,他忽然開始笑,開始是低低地笑,到後來笑聲越來越大,尖銳又干澀,像某種瀕死的鳥類。
    “你以為你把這些東西交上去能把我怎樣,進政治監獄?那也算安度晚年了,一槍崩了我?我老了,什麼沒經歷過,不虧。而你……”
    他又直起身,身後的光影隱隱綽綽,牆上掛著的某幅名人字畫里似乎有雙眼楮在幽怨地盯著這一切。
    低啞的聲音被拉得好長。
    “閆罪啊閆罪啊,你恨我?你知曉自己為什麼叫這名字吧,亂倫的罪孽,但是你恨的不該是我。”
    他又給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若有若無的茶香裊裊飄蕩。
    他閉上眼,回憶起——那真是一個讓人懷念的女子。
    他對第一任妻子印象不深,為了傳宗接代,兩個窮人組成一個新的貧窮的家,天災連綿莊稼顆粒無收,苛捐雜稅生意血本無歸,錢幣貶值一切淪為廢紙,去城里謀生存,妻子攀上高枝二人分道揚鑣。
    他先上山做匪後下山為閥,最後在極正確時間做出了極正確抉擇。
    那時他正當壯年,作為棄暗投明的典型一時風光無兩,一次活動時遇到了閆最的母親。他們之間似乎有著某種天然的吸引力,那時她在知名大學讀中文系,有著極高的理想抱負,作為學生代表,穿著妥帖的白襯衫,及膝的深色裙子,烏黑的齊耳短發。
    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轉過頭笑,裙擺蕩起小小的波浪,狡黠的狐狸眼,渾身帶著的水秀靈動,讓人一眼便忘不了。
    後來……
    “你知道她為什麼要跳江嗎?”
    他慢慢直起身,渾濁的眼底帶著晦暗,蹣跚著一步步靠近閆最。
    “因為你啊,生她的人早就死了,沒有人知道我們關系,是你,你異類的病,你的存在被別人發現了,我不會允許自己有這種污點,我要掐死你,但她為了讓你活下去,自己去死,就再無對證……”
    “不是這樣的,是你,都是因為你,你逼迫她囚禁她,她不堪受辱,是這樣的……”
    閆最瞪著眼,難以自控的顫抖,緊緊盯著眼前的老人,慘白的面龐上唇色紅的嚇人,像只鬼魅。
    “哈哈哈哈——”
    他又開始笑,但很快收起,在閆最耳邊,極輕微地嘆了一口氣,道。
    “兒子,那你現在呢,你猜猜那個人什麼時候會死。”
    閆最走出大門,回頭望,夜色中,那個不能稱之為家的建築物像個張著大嘴的怪物。
    月亮很大,很圓,他很用力地仰頭盯著月亮看。
    月光落在平靜的湖面,落在他那張造物主偏愛的臉上,美得不像人。
    這湖冬天會結一層厚厚的冰,可以滑冰,可以打雪仗,還有一只保衛處大爺養的蠢鴨子到處跑,但是現在是春天。
    萬物復甦的春天。
    柳樹曼妙的枝條垂在水面,蕩起圈圈漣漪,湖邊開著成片的二月蘭,像無數只小蝴蝶在依偎著翩翩起舞,閆最每看到這種藍紫色的小花就會想到灕江邊上的藍楹花,像一團紫色的雲霧,阿姐總會很哀傷地在樹下發呆,好像下一秒就隨著落下的花瓣一起被風帶走。他那時不懂。
    也不懂為什麼自己沒有爸爸媽媽,他問阿姐為什麼,阿姐只是笑笑,給他做一碗熱騰騰的米粉。他見過別的人吃粉,總是叫著好辣好燙,伴隨著滿足的神情,細小的汗珠從臉上往下落。他不懂,明明所有東西都是一樣的味道,但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對阿姐抱怨好辣啊。
    阿姐先是驚喜地一愣,緊接著嘗了一口,再安靜地抱住他,冰涼的淚水落到他的脖頸,讓人打個寒顫。
    阿姐總是和他道歉,他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歉要道,明明阿姐就很好,是他自己不乖總是受傷,太調皮出去亂跑,受了傷也不知道,血把新衣服都浸濕了。非要幫忙燒柴火,結果火舌沿著鞋帶把鞋燒出好大的洞。
    他才不乖呢。
    後來那個男人就出現了,他讓他叫爸,阿姐捂著他的嘴巴不允許,阿姐好像很怕那個男人,隔著門縫,他看到那個男人龐大的身影像怪物。
    最後那天,阿姐教他做米粉,告訴他長大後可以給喜歡的人吃,叮囑他一定小心,不要燙到自己。那天的阿姐格外嘮叨,和他講了好些好些話,可惜他沒記住,夜很深了,阿姐一邊拍著哄他入睡,一邊輕輕哼唱——
    灕水清呦灕水長……錦上流來畫里淌……誰不留戀這好呀好山水……
    但是阿姐沒告訴他,如果那個人不喜歡怎麼辦,姚盈盈就不喜歡,不喜歡米粉,也不喜歡他。
    ——
    今天閆最回來得格外晚,姚盈盈正坐在地毯上打理白白的毛發,到了換季時候,長毛貓的掉毛問題尤其嚴重,白白也很乖巧的依偎在姚盈盈腿邊,閆最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開口。
    “你喜歡它嗎,送給你好不好。”
    姚盈盈習慣了閆最偶爾莫名其妙的話,沒回答,翻了個白眼。
    “算了,還是一起帶走吧,你都不喜歡我,怎麼會喜歡它呢。”
    閆最在房間連著轉了幾圈,忽然陷進沙發里,修長的腿閑閑支著,仰著頭看天花板,露出凸顯的喉結。
    “姚盈盈,恭喜你,你的願望馬上就要實現了。”
    姚盈盈每天都打定主意不理那人,依舊低著頭給白白梳毛,再把梳落的貓毛收起來。
    “我說真的呢,你不用想著賄賂送飯的阿姨了,還有……”
    閆最自顧自說著,又起身從衣櫃暗格拿出一個小皮箱,打開鎖扣,抓出來一把錢。
    “這些錢大概是干淨的吧,我的工資,給你,當這段時間的精神損失費。”
    見姚盈盈依舊不搭理,閆最就塞到了那個餅干盒子里。
    “姚盈盈,你能不能跟我說說話。”
    閆最的聲音忽然變得酸澀,中似乎還夾雜著哽咽,姚盈盈抬起眼,卻發現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多情樣。
    “哈哈哈哈——”
    閆最先是笑,然後忽然站起身,一把奪過姚盈盈懷里的長毛貓,頗為小氣地說。
    “既然不理我就不許和我的貓玩。”
    便徑直往門口走去,他對這貓寶貝地跟什麼一樣,從沒帶出過門,姚盈盈不免多看了兩眼。
    “姚盈盈,我說的很多關于宋秋槐的壞話都是騙你的,他沒和別人在一起過,追他的他都拒絕了,他打架也很厲害,沒被我揍趴下過,哈哈……”
    可能也覺得自己之前說過的話好笑,他頓了頓,又很輕地說。
    “如果有下輩子……”
    沒講完的話被窗外的煙花綻放的聲音打斷,不過年過節的,哪來的煙花呢。
    不知道,但是很美。
    像是漫天的碎星落在了無垠大地。
    等煙花落幕,姚盈盈回過神,發現閆最已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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