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愛與傷害

    臨近五一假期,接連下了兩天的雨,氣溫驟然下降。
    本來已經換上夏季校服的我,又從衣櫃里找出了冬季校服。
    當我又出現在學校里的時候,謝衡前後腳地跟著我,像是我的隨從,像是我的丫鬟,像是我的保安。
    我和謝衡是在高一時通過其他朋友認識、在一起玩耍的,現在他在我隔壁(16)班。
    初中時他也是本部的學生,也是在我隔壁班。
    因為他長得還不錯,又是體育生。體育生嘛——除了學習,打架斗毆樣樣行,混不吝的,在學校很有名。所以初中那幾年,我們就算不認識,踫面也會點頭示意,向對方問好。
    現如今謝衡之所以前後腳地跟著我,因為我終于將殺死自己的計劃執行了——
    在上個周六,我問我媽要了消炎藥和退燒藥,我說感覺自己有點發燒。
    然後我將一整罐的“大白片”全部吞了下去。
    渾渾噩噩睡了一夜,我再次睜開雙眼,世界是一片潔白。
    映入眼簾的物件和我兒時的某些回憶重迭。
    小學放學後,我偶爾會來醫院,等我媽一起下班,然後我們兩個手牽手回家。
    很奇怪,我媽沒有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對上我媽通紅腫起的眼眶,我也很平靜。
    如果有鏡子,我想我的笑容一定很苦澀。
    我的喉嚨里像是有團棉花被火燃燒著,可我還是極其艱澀地從喉間發出感慨︰“吃退燒藥,果然不行吧。”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眶。
    我也清晰地看到我媽的眼楮如同關不上閘的水龍頭。
    我媽肯定听懂了我的潛台詞——
    我搞不到安眠藥,才會吃退燒藥。
    果然,就算吃一整罐子退燒藥,也只能被送到醫院洗胃,不致死。
    在那個周末,我發現我媽真的變老了。眼圈烏黑,一臉倦意,還是和在家里時一樣不講究,衣衫凌亂,腳上穿著那雙九塊九的紅拖鞋。
    那雙塑料紅色拖鞋真的很刺眼很難看,穿久了已經有些變形褪色了。
    通過她的打扮,我可以想象,她如平常一樣走進我的房間,結果發現叫不醒我,繼而發現桌子上空了的藥罐的場景。她一定是被我嚇壞了,才會穿著拖鞋,邋里邋遢地出現在她工作的地方。
    她捂著嘴失聲痛哭,轉過身去整理情緒,結結巴巴地指責我︰“李悠然,你真狠心。我怎麼會生出你這麼狠心的女兒啊?我們遲早會分開,但不是現在。”
    長大後,當我媽和弟弟變成黑白照片,沉睡在距離我一萬四千公里的國土。
    當我失去了兩個最愛我的人,地球上會呼吸的生物,唯有我還記得他們,我才能深刻理解我媽那句︰「我們遲早會分開,但不是現在。」
    如我媽所言,我太狠心了。
    被丟下的人才是最可憐的人。
    白發人送黑發人是多麼殘忍的事。
    只有我活著,只有我還能呼吸。
    我想讓弟弟活過來,和我分享這世間所有的愛。
    我想讓我媽看到我變得很好了,我成為了我成為的人。
    我有很多錢,可以給她買好看的衣服和鞋子,愛馬仕我也買得起,她不必再穿九塊九的拖鞋。
    路過舒遠航家小洋樓的時候,她可以說,那是我親家的房子,現在我女兒和他在國外生活得很滋潤呢,也住著這樣大的房子,房子在大海邊上,有一整面牆的落地窗。女兒和女婿是公司里為數不多的亞洲面孔。
    我始終沒能成為母親在牌桌上的驕傲,甚至想過丟下她一個人承受這世間的所有磨難。
    每次想到這些,都會令我心懷愧疚,呼吸困難。
    我覺得我在十七歲這年成為了殺人凶手。
    只是我親手殺死的那個人不是我,是我的母親。
    對于十七歲的我來說。
    割腕我下不去手,跳樓我怕街坊四鄰議論我的父母——
    他們並非家暴我或者是語言冷暴力我。
    我知道我媽喜歡孩子,無論她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她一定會生下來。
    我怕我如果選擇跳樓這種方式,我的父母會在人前一輩子抬不起頭,別人會戳他們的脊梁骨,說他們厚此薄彼。這世界上的人會用惡意,試圖站在我的角度,揣測我的父母。
    我從來沒有停止愛我的父母,只是那年的我還沒有學會如何愛自己。
    數年後,我終于能將這件往事以及當時的心境,以一種玩笑的方式,講給我老公听。
    舒遠航背對著我,正在開放式的廚房倒水喝,水杯從他手中滑落,玻璃炸開的聲音在深夜里清晰可聞。
    他一個將近190的大男人,肩膀抖個不停,整個人都在打顫,連聲音也是顫抖的,他一直在說對不起。
    他怔怔地望著一地的水漬,像是在問空氣,也像是在問我,那道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他問︰“我當時在哪?”
    如果是平時,我肯定會尖酸刻薄地回應他︰「你呀,當時在忙著閃閃發亮呀,你在忙著去很好的未來,忙著丟下我。」
    但望著他無措無助的背影,這樣會刺痛人心的玩笑話,我說不出口。
    那天晚上,舒遠航赤腳蹲在冰涼的地板上,像頭受傷的獸,嗚咽著掉眼淚。
    他邊用手去撿玻璃杯碎片,邊抹眼淚,邊說對不起。
    那副模樣,是我從未見過的狼狽與滑稽。
    我無法將他和兒時站在領獎台上意氣風發的舒遠航聯想到一起。
    舒遠航哽咽著問我︰“李悠然,你有沒有想過我?在你決心離開的時候,有沒有一刻曾想過我?如果你不在了,我做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我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牽掛?”
    玻璃扎傷了他的手,鮮艷的血漬也刺痛了我的眼眶和心髒。
    有時候,想要傷害一個人很簡單——你看他最在乎什麼。
    並非一定要傷害他的肉體,無形的刀子扎在心髒上最痛。
    舒遠航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
    俗氣的說法就是,像是在抱著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
    我能從擁抱的力道和他的體溫感受到一件事——他需要我,他不能離開我。
    他用手掌摩挲著我的後背,他溫熱的吻混合著眼淚砸在我的眼楮和唇角上,不停地重復︰“寶寶,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遵守了承諾。”
    畢竟我小時候答應過他——
    「舒遠航,我永遠都不會以愛的名義,傷害你最愛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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