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最後一位大夫從房中出來,朝辛年搖了搖頭,說︰“貴人的脈象太弱了,在下實在是不敢用藥。”
    辛年目光微紅,“有勞林大夫……”一旁的金昭衛便上前遞上診金,送大夫出了小院。
    大夫道謝,背著藥箱跟著府內小廝走了。
    辛年轉頭看著遠門的方向,抬手抹了把眼楮,又恢復常色。甦昌從院子口進來,走到他面前,說︰“東歸茶樓的那兩顆釘子已經審了,他們打算今日將二殿下送往棲梧山,我們是否要提前攔截?”
    “不,土匪寨里若沒看見二殿下,便知道他們在城中的釘子出了事,寨中必定更加嚴防死守,我們的人萬一被發現就不好了。”辛年說罷走進屋內,繞過屏風掀起簾帳,血醒味撲面而來,“京紓”躺在錦被下,氣若游絲。
    另一邊,大夫出了門前大道,又走了一段路,突然往後頭看了一眼。確認沒有尾巴,他旋即轉彎熟練地拐入左側小巷,快步走到巷尾,一個藥童裝扮的男人等在那里。
    大夫走過去,說︰“肅王命不久矣,我們這就回去向大當家復命。”
    藥童點頭,兩人便轉向城外。城門仍舊戒嚴,守城官見到大夫,認出他來,“林大夫?”
    “官爺辛苦了。”大夫解釋道,“我們去城外的柳夢山采藥。”
    守城官問︰“以前不都是你的藥童單獨去嗎?怎麼這回你也跟著去?”
    大夫嘆氣,“您別說了,上回他去采藥,一背簍里錯了三種藥草。”
    他是熟面孔,守城官沒有多為難,讓他在文簿上寫了名字便放行了。等兩人走遠,守城官轉身上了城樓復命。
    “甦副使,人已經出城了。”
    甦昌頷首,說︰“從此時起,城門緊閉,嚴防死守,不許任何人出入。”
    守城官點頭,轉身快步下了城樓。
    林大夫和藥童出城後直奔棲梧山,老遠就看見山下有營帳和巡邏隊。兩人對視一眼,借著樹林的遮掩繞道去了山下的民戶區,進了第一家院子,院里頭的女主人正在擇菜,看見二人也不驚慌,全當沒瞧見。
    兩人熟門熟路地找到水井,打開木蓋子,依次借著繩索下了井。隨後,那女主人站起來,上前把井蓋蓋回去了,她在圍腰上擦了把手,又回去擇菜,直到一只冰冷的物件貼上喉嚨。
    “別動。”
    站在背後的人語氣冷漠,女主人打了個寒顫,突然瞳孔一縮,看見院門打開,兩個人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她此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子,像是從金玉堆里潤出來的人物,只是走在前頭那個看著無害,後頭那個卻把“危險”寫在了臉上,一眼就知是位高權重的主。
    “這一路跟得我真累啊。”徐籬山看了眼那井,走到女主人面前,朝她笑了一下,“姐姐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第53章 生意
    “刀都抵到脖子上了……”女主人說,“你們是官府的人。”
    徐籬山手中折扇一轉,習慣性地點在身邊的人肩上,說︰“我們想上山找個人,煩請姐姐畫一張地圖,為我們引個路。”
    女主人冷笑,“我幫你們也是死,不幫也是死,不如你們現在就殺了我。”
    “姐姐若願意幫我們,我們自然感激不盡,若姐姐擔心土匪事後來尋你麻煩,那大可不必。”徐籬山勾住身邊男人的手腕,語氣溫柔,“我與哥哥上山殺了土匪頭子,助姐姐脫離苦海。”
    女主人像是听到了笑話,“就憑你們三個能殺土匪?何況土匪頭子就是我男人!”
    “我听說這土匪窩里有兩個頭頭,被稱作大當家和二當家,大當家四十多歲了,二當家才二十出頭。”徐籬山打量女主人,“姐姐瞧著也才二十左右,嫁給大當家忒委屈了,二當家更可能是你男人……姐姐瞪我,”他抬扇捂嘴,驚訝道,“我猜錯了,大當家才是。”
    女主人怒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姐姐是姓周嗎?”徐籬山在女主人驚訝的目光中笑了笑,“三年前,城中的周氏繡坊被同行惡意打擊,一夜之間被大火燒成了廢墟,掌櫃的夫婦命喪火海,只有女兒周敏因沒有在家而逃得一劫,沒多久,周敏就嫁給了棲梧山,緊接著城中又有一家繡坊落得和周氏一樣的下場,且這家繡坊那些年早于周氏摩擦不斷,所以很難不懷疑這是一場蓄意報復。”
    “我不該報復嗎?”女主人厲聲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
    “當時周氏繡坊被燒,眾說紛紜,到底沒有故意縱火殺人的實證,所以此事就算上報官府可能也查不出個什麼,很難讓凶手償命。但是土匪不同,他們眼中沒有律法,殺人不過手起刀落,所以姑娘才拿自己與這棲梧山的大當家做了交換。”徐籬山稍頓,“但我听說當時的周姑娘已經許了人家,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且未來夫家家底也不錯,周氏出事後也沒有解除婚約,所以我斗膽猜測,姑娘那會兒雖說心中仇恨濤濤,但也並非一開始就想主動與土匪交換籌碼吧?”
    周敏沒有想到這人如此心細敏銳,一時沒有開口。
    徐籬山說︰“可是那大當家威逼利誘,姑娘不想連累未來夫家,又深恨仇人、迫切地想要報仇,所以才忍辱答應?”
    “公子猜的……一分不差。”周敏閉上眼楮緩了緩,“但這又如何?我當年的確是迫不得已,可我如今已經嫁給了他,他就是我的倚仗。”
    “我听說這大當家男女不忌,很是好/色,想必他待姑娘早不如當初了,否則也不會讓姑娘單獨住在此處。”徐籬山循循善誘,“姑娘從前是跟著父母經商的,原本也該是有膽量有魄力的,可我方才進來時見姑娘一臉麻木,是否早已厭倦了這樣前路茫茫的生活,甚至早已厭倦了自己?”
    周敏聞言抬眼看他,嗤笑道︰“公子有沒有想過去做傳道大師?”
    徐籬山不贊同,“都說水往高處流,我這樣錦衣玉食,何必委屈自己?姑娘亦然,你既然心有不甘,為何不設法改變現狀?從前你是沒法子,可如今我們願意和姑娘談這筆生意,你我何不互惠互利?”
    “這確實是筆可以做的生意,但是我不信你們。”周敏冷聲道,“你們一個口蜜腹劍,一個煞氣逼人,你們比土匪更危險!”
    徐籬山笑道︰“姑娘慧眼,此間無聖人。但我憐惜姑娘的遭遇,也很想幫助姑娘脫離苦海,所以願意與姑娘談談條件,而非以生死脅迫。”
    他說罷揮了下扇子,柳垂便收回匕首,放開了周敏,退後三步站到一邊。
    周敏揉著脖子站起來,往旁邊走了兩步,目光警惕。
    “姑娘家里以前是做買賣的,定然懂行,所以我也就不與姑娘玩些生意場上談價錢的游戲了,我們敞開天窗說亮話,彼此都坦率直言,方才好合作。”徐籬山輕輕一抬扇,“姑娘說,好與不好?”
    周敏猶豫一瞬,說︰“公子請講。”
    “我想要的有兩樣,其一,從這口井往棲梧山之間的地圖以及棲梧山上的分布圖,助我哥哥他們上山;其二嘛,”徐籬山的扇頭在身前轉了一圈,“我想讓大當家在不經意間知道,姑娘的院中有位從柳竹院逃跑出來的小倌兒。”他的扇頭點在自己下巴上,“就是我。”
    此言一出,柳垂和京紓同時側目,周敏也驚訝道︰“你是說,你想借機靠近大當家的?”
    徐籬山在柳垂分外不善、以及身旁的京紓那喜怒難辨、著實慎人的目光中語氣輕快,“擒賊先擒王嘛,這樣就簡單多啦。”
    “公子這樣的相貌,大當家看見了必定要走不動路,可是恕我直言,大當家雖說沒有公子細心聰慧,但也絕不是善茬,公子若不慎……”周敏難以啟齒,只說,“公子還是莫要冒險,尋個更穩妥的法子吧。何況柳竹院是魏氏的產業吧?屆時大當家必定會查證,公子這般冒充,恐會露餡。”
    “多謝姑娘關心,只是我既然敢冒充,那必定已經做好了周全的準備。”徐籬山說,“只要姑娘願意答應,之後的事情我自有主張。”
    周敏于是不再勸說,“我可以答應,但我想听听公子開的價錢。”
    徐籬山說︰“其一,助姑娘離開此處,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受土匪侵擾。其二,姑娘若想重拾家業去做點生意,我為姑娘籌備本金,邕州、常州、青州……天下之大,我交友甚廣,也可以為姑娘尋到門路。”
    “公子大方……好。”周敏頷首,“我答應了。”
    徐籬山聞言從袖袋里摸出一張紙,攤開來竟然是兩張契約,“做生意嘛,誠實為主。”
    “公子果然準備周全。”周敏輕笑,側身說,“公子隨我來,我與你簽訂契約,為你們畫地圖。”
    徐籬山側手示意,“姑娘先請。”
    三人前後進了主屋,柳垂站在院中注意周圍情況。屋中,周敏拿了筆墨來,先和徐籬山簽訂契約,待看見落款的名字時,她微微一愣,“徐籬山……”
    徐籬山坐在一旁,聞言道︰“姑娘識得我不成?”
    “並未,只是好像在哪里听過這名字……哦,我想起來了。我們家還沒出事的時候,有一次家父從外頭回來,跟我講所見所聞,說常州安平城有個十四五的小少爺為了替街邊賣花的小姑娘出頭,和那個當街強搶民女的下流胚在賭坊賭了一天一夜,讓那人把那只調/戲別人的手給留在賭桌上了。”周敏莞爾,“我當時只覺得這小少爺憐惜弱小,不畏強勢,很了不得,就問了家父一嘴,他叫什麼名字呀,家父便說叫‘徐籬山’,是安平城很有名的人物。”
    “原來我與姑娘之間還有這樣一段緣分,若非此次來邕州,我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徐籬山打開折扇搖了搖,笑道,“不過當時也只是順路幫一把那小姑娘,沒什麼了不得的,況且我這人就是脾氣差,那下流胚對我不客氣,我自然要不客氣回來。”
    周敏攤開一張紙開始繪制地圖,嘴上說︰“公子不必自謙,我那會兒可是還听家父講了不少關于你的事情,大到幫百姓訴訟、幫官差追捕逃犯大盜,小到幫老人找逃跑的家畜,冒充逃學的學生家里人去學校見老師,等等好些,做好事的有,令人啼笑皆非的也有,實在是記憶深刻,否則怎會過了好幾年還對公子的姓名有印象呢。”
    “那會兒還小嘛,我這樣的紈褲子弟不用愁生計,每天上學放學,剩下的時間就喜歡到處去搞事情。”徐籬山說,“想想確實好玩,每天都有新鮮事兒。”
    听他這般說,始終側身站在桌邊的京紓突然看了過去,見徐籬山眉眼含笑,回憶中的日子顯然令他愉悅歡快,因此心生懷念。
    想象以前在安平城的徐籬山是何種模樣是一件需要花心思的事情。
    徐籬山實在把日子過得有趣,所以京紓僅是听旁人口中描述就能想象一二,但這樣並不完美,因為徐籬山這個人更生動,所以想象始終比不得親眼所見,好比京紓能想象徐籬山帶著狐朋狗友們漫山遍野地幫老農戶抓豬,但是想象不出他提著袍子到處跑的時候腰間會不會掛應季的花果釀,在山路上不慎摔倒後會不會就地打個滾站起來氣勢洶洶地說明兒個就要找人把這破山路給鏟平了,逮到逃跑的豬時是會英勇無畏的一屁/股騎上去還是和一幫朋友圍攻……
    京紓想要知道更多。
    不,不夠,京紓想要知道所有。
    那目光實在專注得令人無法忽略,徐籬山在佯裝不知了一會兒後還是忍無可忍地偏頭看了過去,霎時四目相對,京紓仍舊看著他,像是在看一件需要仔細盤玩的稀罕玉器,帶著從京紓那雙眼中罕見的的喜愛和興趣。
    徐籬山心里驀地一跳,立馬把頭轉了回去,假裝繼續看周敏筆下的地圖,過了兩息,他又把靠近京紓的那只手臂抬到桌上撐住那半張臉,借此擋住京紓的視線。
    “為什麼不讓我看?”
    京紓突然一開口,嚇了兩人一跳。
    周敏抬頭看了眼從進院之後頭一次開口的京紓,又看了眼面色尷尬的徐籬山,一時摸不清情況,又低頭畫圖了。
    等了片刻,沒等來徐籬山的動靜,京紓便說︰“徐籬山。”
    要死啊,徐籬山不得已“啊”了一聲,假裝才回神,偏頭朝京紓不好意思地說︰“我剛才走神了,殿……兄長叫我嗎?”
    京紓看著他,“先前不是還叫我哥哥?”
    “哥哥和兄長是一個意思啊。”徐籬山舉例,“我叫表哥的時候也是表哥、兄長輪著換的。”
    京紓自有主張,“我覺得叫兄長沒有哥哥親密。”
    話雖如此,但周敏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徐籬山訕笑,想著還是先穩住這朵奇葩,說︰“哥哥,我錯了,我以後一定注意。”
    京紓“嗯”了一聲,又舊話重提,“為什麼不讓我看你?”
    “這話怎麼說的?”徐籬山佯裝不懂,“我就坐在這里,哥哥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京紓顯然不好打發,“你剛才故意抬手遮住了側臉。”他自顧自地琢磨了一瞬,有了想法,“你還在生氣?”
    徐籬山一時沒反應過來,“我有事沒事的生哪門子氣啊?”
    京紓說︰“因為昨晚我親了你。”
    周敏手中的筆“啪嗒”掉在桌上,簡直目瞪舌僵,她听到了什麼!
    徐籬山見狀下意識地擺手,解釋道︰“我們不是親兄弟!”
    周敏︰“……啊?”
    “我的意思是我們就算親嘴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哦不是,我是說我跟他沒有親嘴,他腦子有病才——”
    京紓打斷了徐籬山的語無倫次,淡聲說︰“我們有過肌膚之親,這是不爭的事實,容不得你狡辯。”
    第54章 胭脂
    按照徐籬山的話說,京紓是個很愛裝的男人,但是是間歇性的。
    在徐籬山面前,此人時常口不應心,一副平淡冷漠的姿態,要叫人去猜,猜得心里打鼓,但在有些時候,他又分外直接坦誠,仿佛是想什麼便說什麼,毫無避諱。這兩種姿態轉換毫無規律可言,頗有種“隨心所欲”的味道。
    好比此時,這人全然忘記了昨晚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可惡態度,也似乎並不明白自己說的話會對周敏造成多大的沖擊,語氣平靜如常,但“振振有詞”的氣勢已經十分明了。
    “此舉既不違背律法條例,也並非傷天害理,”京紓想不出它違反了什麼,“我不明白你為何要矢口否認。”
    呵呵,徐籬山干笑道︰“哈哈,是啊,是的呢。”
    京紓看著他,“所以你為何否認?”
    媽的有完沒完,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嗎!徐籬山握緊了折扇,要不是他知道京紓的脾性,都要懷疑這廝是故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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