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那是我的。”貝茜道。小牙已然收回去,這下又有要伸出來的趨勢。
    對他也很護食,明明他自己已經是她的食物。
    他的手倒是又依言伸到了她面前,但指尖已干淨得一點子殘血也無,末了停留在她唇瓣,輕輕地揉了一揉。
    赫恩的身體忽然有些僵,閉目低低嘆了一聲,側身將貝茜放在了床上,拉過被子給她蓋著︰“睡吧。”
    貝茜的脊背踫到軟床,倒確實是漸漸地又開始犯困,澡也泡過,喂也喂過了的,再沒別的事情要做,一合眼就要睡。
    赫恩先前那個問題還沒有回答她,此時倒也不至于將她搖醒特地說一次,抬手撩了一下她長而翹的睫毛,見那小臉動了一下,轉到另一邊去,不由又笑起來,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如果我給,你要嗎?”
    第18章
    貝茜睡得很沉。
    這些日子以來很少有睡得這樣暈暈乎乎的時候,就像一下子回到結束了漫長沉睡的那一覺,眼前所見、耳畔所聞、身體所感知的都不真實,一翻身似墜入幽暗的無底洞。
    有夢境。
    如果能夠讓她選擇,大概寧願撐開了眼皮熬著也不願入睡。
    因為又在夢里看見了希里蘭德,像鋪天蓋地的魘,怎麼樣也逃不過去。
    是在所有事情發生之前,見到他第一面的時候。
    來到王宮受男僕女僕服侍貝茜很習慣,赫恩給那樣多的珠寶也不見她特別寶貝,因為很久很久以前她已經是給嬌養著,放在手心里面疼愛的小姐。雖然不是貴族,除了頭餃和特權,擁有的也並不比貴族少。
    父親是富商,母親早逝,對待唯一的女兒貝茜如珠如寶,但凡能到手的好東西,必定想著帶回家,面對貝茜幾乎從來不說一個不字,只有一個願望滿足不了︰他太過忙碌,長年累月在外奔波,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伴她。
    “這一次也不能帶著我一起去麼?”少女扒在馬車車窗上問,小手伸進去握了坐在馬車里那男人的手不肯放,“你說等我長大就可以出去看看,我已經長得這麼大了,父親。”
    馬車夫有些為難,頻頻回頭,怕再晚些耽誤了行程,奈何主人沒有發話,只得耐心地等著。
    她繼承了母親的漂亮的金發,美貌卻是遠遠勝過母親,笑的時候碧汪汪的眸彎著,光彩如同天幕將亮時最開始閃爍的晨星。
    車里褐發的中年男人探出頭在貝茜臉上親了一口,自然很不舍,但再不舍,也要同以往一般溫聲勸她回去︰“我很快就回來,好嗎?回來的時候給你帶一顆明珠,顏色蔚藍得像大海一樣。”
    貝茜寧可不要珠子也想讓父親在自己身邊多待些時間,然而即便不要珠子,父親不過再溫柔地親親她,就抽走了那只大手,讓女僕帶著她回家里去,自己踏上奔波的旅程。
    他自然不知道這一離開就要永遠失去最寶貝的女兒了。
    貝茜一個人在家里悶著很無聊,倒不是沒有得到應允出去玩,城鎮很小,能逛的地方也很有限,並沒什麼新鮮的玩意兒吸引人。
    直到某天城鎮里來了一批遙遠地方的商人,帶著很多新奇貨物,暫時在這里歇腳。
    很多人趕去買東西看個熱鬧,消息傳開,貝茜自然也知道了這麼回事。
    “我們一起去看看好嗎?貝茜。”彼時交好的一個姑娘興沖沖跑到她家里來約,“晚上還有一場,再過兩天他們就要出發離開,要趁早呀!”
    她跑到家里來的時候,貝茜正在花園里曬太陽。
    她的花園四季都開花,正是春天里最好的時候,一樹沉甸甸的粉的白的香雪,抖落下來打個滾,金發上就沾了許多香香的花瓣,渾身都散發著香氣。
    她曾經很喜歡陽光,金燦燦的一層薄薄灑落在大地上,仿佛每一個角落都能生長出希望。
    這個年紀本來就很好玩,有人邀著一起出去看看貝茜自然答應,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去換衣服。
    夜市很熱鬧。因著有了外頭來的一群商人,街道里更是月上雲叢也熙熙攘攘,小酒館里的酒悄悄提了價錢。
    貝茜身後跟著家里的胖女僕,她同好友走得很快,像滑滑的小魚在人群里鑽來鑽去,不時還要回頭去拉一拉女僕,叫她不要跟丟了自己。
    異域商人販賣的東西里有一些是已經在父親手中見過了的,並不能吸引她,所幸還有很多造型奇特的首飾與用具,號稱效果等同迷情劑的香水和絲綢尤其受歡迎,居然還有珍奇異獸——巴掌大的小狗,裝在籠子里小小的一團,可惜要價太高,即便顧客有心,听到價錢也只能遺憾地再看幾眼就轉身去了別處。
    貝茜很喜歡那只小狗,白白的蜷在籠子角落,呼吸時小身子一動一動,偶爾轉過頭來看她,小黑眼珠亮得很,很精神的樣子。她手里的錢要買下它來也完全足夠,正趴在籠子邊看,還想伸了手指去逗一逗,卻突然眼前一晃,視線里倏然跳進一團簇著的花瓣,再抬眼時只見長小胡須的商販手里拿著花遞過來,他看她不接,手又伸得長了一點︰“不喜歡嗎?”
    他怪怪的口音惹得她有些想笑,想一想,慢慢地伸出小手去,將那枝嬌艷欲滴的花拿了過來。花枝上的刺被細心地削掉了,免得扎到她的手指。
    這個陌生人倒是友好又細心。
    “謝謝你。我想要……”貝茜剛開口想要下那只小狗,衣袖卻是給輕輕地一拉,一同來的那個姑娘一面帶她往外走一面道︰“貝茜,幫我看看哪個發飾適合我?”
    她來不及說等一等,只能匆匆看那籠子一眼,暫且跟著出去,待好友買完再趕回來。
    其他攤子上的東西也確實都很好看,奈何貝茜心心念念著想要小狗,心思完全不在旁的東西上,替好友挑完等她結賬的時候都還不住回頭去看原來那個攤子。
    再回過頭去時,卻隔著人發現籠子好似一動,緊接著便確認了不是幻覺——那被關起來的一小團動作飛快,一下子便從不知為何打開了的籠子門里鑽出去,呲溜一下便撒開了小短腿跑。
    她輕輕“啊”一聲的時候商販已有覺察,跟在後頭追出去,一人一狗隨後鑽進了一條窄巷里。周圍人聲攘攘,並沒其他人發現少了一個商販。
    貝茜回到攤子上去等,但等待許久也不見商販帶著狗回來,人也干脆完全不見了蹤影。
    “我們回去吧?”女僕在身後道。
    貝茜不想。這樣久沒回來,她疑心他是出了什麼事,低頭望望手里那枝花,便往身後去央了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一起進小巷里看看。
    幾個人慢慢走進小巷。
    前半截靠近街市並不覺得如何,待走到後頭,一個人影也沒看見,光線越發暗下來,才感到有些陰森。
    貝茜的手給女僕攥在了手心里,熱熱的,倒不是非常害怕,只是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這種不安在拐過轉角時驟然得到了證實。
    她的手突然一下被女僕捏得很緊,咚咚咚響著的像是鼓聲,後來才發現是停了一瞬之後加快的心跳,快得想要破開胸脯沖出去一般。
    沒有人說話。暗巷里安靜得除了心跳與呼吸聲,便只剩下一種極其驚悚的細微吞咽的聲音。
    眼前的一幕要成為許多人的噩夢,也成了貝茜的噩夢。
    小狗髒兮兮地在地上一動不動,顯然已經斷了氣。而追過來的那個商販,此時正雙目圓睜地往上仰著臉,張大嘴巴無聲喘息如同瀕死的魚。
    而他身側有個黑影,正埋頭如饑似渴地大口飲著從商販被咬開的喉管中流淌出來的血液。
    地上已滴落了許多的血。因光線昏暗,成了一個個濕漉漉的黑斑。
    有人過來,那黑影便慢慢地抬起頭,一雙眼楮猩紅可怖,瞟過來數了數人頭,貪婪眯起,伸舌舔了舔嘴唇。
    吸血鬼。
    這種通常在恐怖故事里扮演主角的生物,此刻以一種血淋淋的方式出現在了貝茜眼前。
    尖叫聲首先從好友的口中發出來,叫到一半便趕緊捂住嘴巴,渾身都打著顫。
    一同來的那個男人雖然也極度害怕,竟還想得到讓女人先走,胖女僕拼命拉拽著貝茜,將她的手捏得很疼很疼——很久以後的夢里,也能很神奇地清晰記得這時候的疼痛感。
    貝茜給拉著跑了幾步,又听得一聲尖叫,好友已經是被追上來的吸血鬼揪住了裙子。
    眼看著那獠牙眨眼間便要扎進她脖頸里,還沒等她再度掙扎,吸血鬼自己卻先一顫,抬頭往貝茜來時路上望著,須臾,竟緩緩松開手,如臨大敵地往後退了幾步。
    倘若是日後的貝茜,從動作里便能看出他在害怕什麼。
    但那時她只是又驚又怕地一把將好友拉到身側,雖白著小臉,到底沒有叫出來,還敢順著那吸血鬼的視線回過頭去,看是什麼令得他放棄到了嘴邊的新鮮血液。
    出乎意料的是,站在身後的竟是個相當漂亮的男人。
    那張臉令月光也黯然失色,竟還有一頭流銀的發,冷冷的目光輕輕掃來,掃過那吸血鬼的臉,令得那吸血鬼再一抖擻,頓生輕蔑,最後卻放在了貝茜的小臉上。
    貝茜也是一抖,馬上移開視線。
    那個人除了一張好皮囊外手無寸鐵,卻隨即開了口,冷冷道︰“真難看。”
    眼鋒一挑,卻不知沖誰︰“還不走?”
    女僕最先反應過來,拽著貝茜便往外逃,連帶著剩下的兩個人腳步飛快,生怕晚走一步就沒了性命。
    腳步最緩慢的就是那個銀發男人。
    他悄無聲息走出巷口的時候,貝茜已經快淹沒進人群里。心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正與他四目相對。
    突然心悸得很厲害,胸腔悶悶的,好似連呼吸也呼吸不過來,要開口叫人卻無論如何叫不出聲,明明名字已經到了嘴邊,張口就能連同滿心的恨意一同喊出來。
    希里蘭德。
    貝茜倏然睜眼。
    一只手伸過來要踫她,她還有些恍惚,下意識說聲“不要”,飛快坐起身往床里面縮了縮,小臉上分明驚魂未定,似還未完全從夢境中拔足。
    “做噩夢了麼?”安娜貝爾柔聲問。
    听見是她的聲音,那有些恍惚的碧眸才回了神,貝茜緊繃著的神經一下子松了去,往後靠坐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旁人不知底細,只道她剛醒來時那一臉嚇壞了的表情真是有些小動物一樣惹人憐的。
    穿藍色常服的內務官再伸手來踫踫貝茜臉頰時,她就沒有再躲,任那還帶著傷口的手背俘獲軟滑的小臉,確認沒有發熱之後收回去。
    她現在這樣的身體已經不可能發燒了。
    小人兒不出聲地坐了一會兒,精神又恢復大半,才從爬到床邊,往門口看了一眼,小聲地道︰“我想喝水。”
    赫恩不在。
    她記得睡著之前他還陪著在床上,如今醒了也沒看見他,大概又有事情要忙。
    本來即便他不忙也不必一定要在西塔樓待著,只是自貝茜來了之後就這樣,漸漸地就有些讓她養成習慣,醒來之後總要往門口看看。
    安娜貝爾遞來水晶杯,杯中透明潔淨的水在燭光下漾開一圈一圈小小的波瀾,蕩漾時還帶著光。
    貝茜低下頭去喝了一大口,含在嘴巴里慢慢地咽下去。
    水滋潤了咽喉,順帶將那股莫名的焦灼與不安暫時壓了下去。
    她這回將水喝了小半杯,才交回到安娜貝爾手上,搖頭道︰“我不要了。”
    說著轉過臉去,看了看窗外的天。
    已不是白日那般陰沉沉的天色,睡一覺醒來倒泛著很亮的黑,甚至能隱隱約約看見有星星。
    是夜晚。
    第二次看見希里蘭德,也在一個夜晚,確切地來說是在遇見那恐怖吸血鬼的第二天夜里,從此完全改變了她的命運。
    踫見吸血鬼貝茜很害怕,一整天都沒有出門,窩在房間里裹著被子,胃口也不大好。
    她倒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嚇得哭起來,只是很希望父親在身邊,倘若抱抱她,多少能減緩心頭的恐懼。
    但身旁沒有人。
    天漸漸黑下來,胖女僕開門勸她下去吃點東西,給她搖頭拒絕,只得又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貝茜坐在床上抱著枕頭翻自己的小盒子,里面有父親外出時寄回來的信和小禮物,展開來一張一張地看,大概有些撫慰心靈的作用,小臉漸漸平靜,褪了些懼色。
    精神松懈下來,再晚一些,她開始犯困,收好盒子想睡覺,听得窗邊響動,看見窗戶沒有關好,但記得窗戶之前一直是密閉著的,有些猶豫,探著頭盯了那扇窗許久,最終還是滑下床去,想要關一關,否則夜里風吹動了吵鬧也睡不了安穩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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