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後堂只有兩人,狄知遠品了口茶水,潤了潤喉嚨道︰“張先生以為,這位陳掌櫃可有隱瞞?”
張茂則心平氣和地道︰“他在回答小郎問題時,注意力卻一直放在我的身上,尤其是提到一件事時,最為緊張。”
狄知遠立刻道︰“陳掌櫃否認以任何方式調查過著作者的身份時,下意識地瞟了張先生一眼!”
張茂則表情無喜無悲︰“是啊……”
狄知遠見狀坐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先生,我有一事請教,這文錦居的錢財利潤,是由宮中監管麼?”
這個話當官的不會問出來,問了張茂則也不會回答,但面對一位十歲不到的少郎,尤其是感受到對方那顆純粹的查案之心,張茂則沒有遲疑,緩緩地道︰“文錦居屬皇家產業,官家已然下詔,由內藏庫管理,帳籍定數,皆有參驗!”
宋朝天子有專門的小金庫,名內庫,而內庫的管理又分為奉哀庫、內雜庫和內藏庫。
其中奉哀、內雜兩庫,繼承了歷代內府組織的傳統職責,即供給宮廷消費,是為標準的“天子私藏”,內藏庫則復雜許多。
起初是太祖出征時期,將滅亡的敵國國庫財賦收繳,以此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後來又將中央計司歷年財政結余納入,作為國家儲備的財源。
在外朝入不敷出,或者天災人禍降臨的時候,皇帝就會取出內藏庫的錢,用來賑災安民,歷史上的仁宗就多次從內庫里面取錢救濟,補貼前朝所用。
說實話,宋朝的商品經濟遠非前面幾個朝代可比,甚至後世的明清,由于管制體系的興起,使市場嚴重受挫,都沒有這個巔峰期發達。
歷史上北宋的內庫財富,就多到遠超想象,不會出現舔著臉跟臣子要錢,沒拿到足夠的數目又氣急敗壞地囔囔“朕的錢”的場面。
所以後來隨著史料的逐漸完善,史學界也推翻了不少民國時期的舊有觀念,比如王安石變法是因為國家到了不得不變的地步,更正為那時的宋朝依舊有雄厚的錢財和國力,但由于英宗神宗父子迫切收回真宗仁宗兩朝讓渡出去的皇權,才會支持王安石推行變法。
這也是王安石變法後,國庫瞬間充盈起來的原因。
變法並沒有直接變出錢來,而是把原本地方上的財政收歸中樞統一調配,改變了蛋糕分配的方式,國家立刻有了充足的錢財,用于發動對外戰爭。
如今三冗問題扼殺于萌芽之中,國富民強,雖說依舊有種種弊端存在,卻是不需要那樣大動干戈的變法。
連範仲淹都沒有實施慶歷新政的想法,卻依舊著眼于不少制度的完善。
內藏庫便是其一,這個機構可讓皇家產業規範化,一來不與民爭利,二者也把其中的糊涂賬算一算。
比如樊樓,也是皇家的產業,但同樣有許多商賈在里面撈錢,財富的分配已經頗似後世的股份制度,背後又有各種權貴支持,以致于這個京師最熱鬧的正店,每每結算經營,都收不到多少銀子,顯然就是被上下其手,貪墨了去。
一家如此,家家如此。
貪欲無止境。
張茂則此次出宮,不僅僅是因為官家追更追得大為失望,也有為內藏庫監察而來。
他性情簡樸,穿著色澤暗舊的衣服,不是故作清廉,恰恰是不喜亮色,一貫如此,深得信任,委以重任。
所以冷眼旁觀之下,這位陳掌櫃已經是重點懷疑對象。
畢竟除了權貴商賈伸手外,皇家產業的內部人員也會監守自盜。
如果真是如此,那著作者的身份,書肆肯定會盡量調查,以爭取利益最大化,畢竟書肆的收入與他們自己的收入息息相關,不完全是為了辦差。
然而面對張茂則,這位掌櫃和書肆內知情的伙計,肯定是不會輕易承認的,擔心拔起蘿卜帶出泥。
“帶他們到機宜司審一審?似乎有些小題大做……”
狄知遠正在琢磨,張茂則早有了決斷︰“交給皇城司吧。”
狄知遠奇道︰“皇城司?”
張茂則淡然一笑︰“那是內廷的機構,你沒听過也很正常,文錦居終究是皇家的產業,不好交予外人的。”
皇城司曾經被打落塵埃,但後來重組,反倒變得低調而高效,悄無聲息地滲透到國朝各個領域,比起以前那個只知道魚肉百姓,在底層官吏面前作威作福的機構,要可怕多了。
張茂則能坐穩大內總管的位置,可不僅僅是靠著淡泊樸素的性子,需要冷靜處置的時候,從不心慈手軟。
狄知遠隱隱感受到這份威懾,倒也不怕,起身抱了抱拳︰“那就勞煩張先生了!”
張茂則同樣起身︰“案子一旦有了頭緒,就來宮中復命吧,此事非同小可,官家勢必關切案情進展,諸位殿下也很想念你呢!”
狄知遠心想上次入宮也就五天前吧,自己跑得最勤的除了太學就是皇宮了,回宮跟回家一樣,卻是挺喜歡去的,應聲道︰“好!我還為兩位殿下準備了禮物呢!”
與張茂則道別,走出文錦居,狄知遠抬頭看了看天,已是接近午時。
他優哉游哉地騎在馬兒上,到了太學,恰好趕上了一群學子熱熱鬧鬧地朝著飯堂沖,也一並加入其中。
公孫彬和包默成已經在了,朝著他揮手,狄知遠走到桌前,看著盤內豐盛的食物,咽下了口水,開始大快朵頤。
公孫彬同樣狼吞虎咽,兩個習武的飯量都很大,早已頂上成年人,包默成在他們的帶動下,也多吃了不少。
等填飽了五髒廟,三人按照習慣刷牙漱口後,這才恢復成斯文模樣,聚到一邊,分享彼此的進展。
短短一個上午,公孫彬和包默成並沒有什麼特別大的收獲,不過也得到了兩個消息。
首先是太學里面,不知是從誰開始,流傳司馬光與女子在守孝期間私定終身的情況,議論紛紛,已經有了一發不可收拾之態。
同時開封府衙內,大府呂公綽得知了昨晚潘承炬上四方館搜查遼國使團,驚怒之下與之爆發爭吵,隨後匆匆出了府衙,潘承炬也不在乎,依舊追查,目前情殺相關的證據已經進一步詳實。
相比起這兩個,狄知遠的收獲無疑重大。
“《漢朝詭事錄》居然是司馬君實所寫的,真是想不到!”
“難怪最新一卷大失水準!”
眼見公孫彬和包默成恍然大悟,狄知遠開始進一步分析︰“兩位注意到沒有,司馬君實此前一直在家鄉,為父母守孝,來到京師太學時是去年冬季,而去年年初,《漢朝詭事錄》就已經發表,那是不是意味著,這是守孝之時的著作?
“不像。”
包默成馬上道︰“司馬君實在守孝之時,寫下了《十哲論》《四豪論》《賈生論》《權機論》《才德論》《廉頗論》……這些都是經史子集的學問,《漢朝詭事錄》則是標準的傳奇話本,其內雖有漢制人文,但終究是以探案為主,一個人無法在同一時間,寫下如此截然不同的作品吧?”
狄知遠道︰“所以說,《漢朝詭事錄》的創作,要麼是早在司馬君實父母亡故之前的作品,要麼……”
公孫彬接上︰“要麼就是還有另一位著作者?”
“《漢朝詭事錄》是兩個人合力完成的作品?”
包默成本就極為喜歡此書,聞言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故事里的一幕幕傳奇,喃喃低語︰“是了!是了!我讀時也有一種感覺,書中有些篇章,隱隱存在著割裂感!如果是兩個人的共同創作,那就說得通了!”
公孫彬道︰“有關大漢的人文與制度,是司馬君實的手筆,而具體到神探趙廣漢的探案過程,則是另一個人的創作,兩人合力,才有了《漢朝詭事錄》的問世!潤筆怎麼分配?這會是殺人的動機麼?”
這等紅火著作,潤筆可是一筆不小的錢財,司馬光自其父司馬池放棄了家中的巨富,一力科舉後,家中條件就一直不算好,既然參與到創作中,也不會拒絕財富。
雙方的矛盾,可能由此而來。
“為了掩蓋這份動機,凶手借由司馬君實的名義,在小甜水巷購入珍貴飾物,又散播消息,創造出了一個原本不存在的相好娘子,將嫌疑引向此人?”
公孫彬推理到這里,倒吸一口涼氣︰“那這個凶手殺了司馬君實不夠,還要毀了他的身後名?何至于此啊!”
“如果這個著作者真的存在,那麼此人對于司馬君實的了解,要遠比其他人深刻,本身又能創作出這樣高明的偵探傳奇,有著極強的反偵破意識……”
狄知遠同樣不知為何有如此大的惡意,卻沉聲道︰“根據目前的種種線索,相比起情愛相殺的娘子,這位才是案情的頭號嫌疑人!”
第六百四十二章 番外第十一章 府衙指望不上,看我們的了
“彬哥兒,這邊!這邊!”
決明齋外,眼見七八個同窗神神秘秘地縮在角落里,公孫彬心頭一哂,腳下轉向,走了過去。
通過線索的合並,得出了與司馬光共同合著《漢朝詭事錄》的人,很可能就是此次謀害他的凶手,破案思路也清晰了起來。
在太學里散播謠言,毀掉司馬光身後名的人,極有可能是幫凶,甚至就是凶手本人。
所以一向不喜道听途說的公孫彬,也湊了這份熱鬧。
發現這位真的過來了,那群學子顯然愈發興奮,交流著眼神,壓低聲音道︰“你听說了麼,司馬光的事?”
公孫彬淡淡地道︰“听了些,沒听全。”
“那你可來對了!”
學子興奮,險些搓起手來︰“我們起初以為,司馬光喪期與女子往來,已是大不孝,方才得知,那相會的女子竟是教坊司娘子,歌舞妙麗,司馬光還要為其脫籍呢!”
另一位學子不服氣了︰“不是親外甥女麼?守孝時相會,方有不倫之戀……”
“還是官妓的說法更確信些……”
第一位學子道︰“諸位可曾听說司馬光的《西江月》?‘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這顯然就是與官妓相會後的描述啊!”
第二位學子搖頭︰“我覺得還是外甥女之說更可信,諸位且看,司馬光這首《阮郎歸》寫夢里桃源的,‘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尋此路難’!品!你們細品!”
眾人七嘴八舌,開始就司馬光的詞作進行分析。
每一個字眼,每一句詞意,都成為指向他與女子幽會的證據。
公孫彬本來還想忍耐著听一听,此時臉色越來越冷,最終冷到其他幾個人也不敢說下去了,訥訥地道︰“公孫兄有新的消息?”
公孫彬脾氣上來了,也顧不上好好說,直接喝問︰“誰第一嚼舌根的?”
“讀書人的事,怎能叫嚼舌根呢?”
學子們頓時尷尬起來,有兩個人掃興地擺了擺手,轉身離去,但最先邀請公孫彬過來,也是分析得最起勁的那兩人,卻被死死盯住,只能干笑道︰“大伙兒都這麼說!”“彬哥兒,我們也不知誰是第一個傳的……”
“我與閣下關系沒那麼近,請換一個稱呼!”
公孫彬冷冷地道︰“你們不知道,卻能說得頭頭是道,我就當你們兩位是第一批傳的,等到司馬君實的案件真相大白,如果事實如你們所猜測的那般,倒也罷了,倘若事實不是這樣,謗訕同窗,行藝考核之中,我看能不能過關!”
剩下的幾人听得面色劇變,那兩位學子更是身軀一顫,冷汗涔涔而下。
太學不比國子監,能養著一個人二十多年不結業,太學是有末位淘汰的,如果想在這里面混日子,或者品行不端的,那是會被逐出去的。
“說!誰是第一個傳的?”
公孫彬再一次喝問。
兩人欲哭無淚︰“公孫兄,我真不知道,我是听卓春陽說的……”“我听姚元卿……”
公孫彬轉身就走,去尋了那兩位,然後發現他們也是道听途說。
這般兜了一圈下來,花費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半天過去,夜色降臨,依舊不知誰是第一個傳的,反倒多了不少爭執。
公孫彬頗為頭疼。
若是街頭市井里的謠言,三人成虎,追溯源頭幾乎是不可能的,可太學終究只是一座學府,學子數目有限,還是擇優入選。
當然有才學,不代表品性上佳,更避免不了八卦好奇。
所以他一路走來,發現有四成學子在談論司馬光的風流艷史,三成學子保持緘默,剩下的三成則頗為擔心自身被影響。
正如之前馮京顧慮的那樣,如果司馬光從一個人人稱頌的道德君子,一下子淪落為人人喊打的虛偽敗類,太學的名聲也要受到牽連。
這般區分後,範圍更加縮小,結果按圖索驥查下來,卻一無所獲?
正站在原地,思索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公孫彬目光一動,就見包默成從學舍後面走了出來,皺著眉道︰“怪不得一路都沒見到,迷趺磁苣搶鍶Х耍俊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