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曼哈頓中城出來,車往北鑽進夜色,沿著河岸一帶開了好一陣。
後座的女孩很安靜。
榆暮側著頭,一直在看窗外。其實時間一長也看不出什麼名堂。
轉而間,榆暮把半邊臉靠近了些,鼻腔呼出的熱氣在窗面上結了一層薄霧,她用指腹抹掉,又讓它重新起一層。
回程這一路,榆暮都這樣。
無聊了,便用指腹在玻璃上蹭出片霧氣,慢慢地抹開,再畫上一道,很快又擦掉。
窗外的紐約城拉長進模糊的光影里,那是一幕幕隸屬于別人的熱鬧。
榆暮打定主意不再開口。
倘若接下來一切都按她設想的來,那這趟回程,她大概會安靜到底。
*
邵紀洲那邊倒是松懈得很。
半闔著眼假寐,嗓音從喉間低低溜出來︰“生氣了?”
榆暮只當沒听見,在霧面上又多抹了道水痕。
見榆暮不理人,邵紀洲也不惱,反倒更溫聲細語起來,“剛才是我問多了,你不高興,總得給個理由?”
說著嘴角彎了下,輕聲逗她,“暮暮,你這樣不理我,回頭別人會說我欺負你。”
榆暮依舊沒什麼反應,睫毛一根都不帶顫的,只專注地跟窗上那點霧氣較勁。
女孩白淨的面頰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鼓著,唇瓣抿得極緊,神情里帶著點不服氣的倔勁兒。
指尖在霧氣上來回抹出一道道水痕。
左一下右一下。
不知道是在跟誰較著勁兒。
平時榆暮說話少,神情一向冷冷淡淡,這會兒卻因賭氣,連耳尖都沾了點不易察覺的紅。
邵紀洲把眼前女孩的舉動盡收眼底,心里反倒涌起點無奈。
……還有點莫名的愉快。
他向來不是什麼有耐心的人,但這會兒卻格外覺得有趣。
榆暮難得這樣表情鮮活。
邵紀洲望著榆暮那氣鼓鼓、白淨得像剝殼雞蛋似的臉,聲音里有了點克制著的笑意,慢慢又問︰“真打算一直這樣不理我?”
是的,榆暮沒理他。
“那,”邵紀洲說,“我先開口說一個。”
榆暮沒看他。
邵紀洲繼續道︰“下周Noah的成人禮,你得和我一起去。”
這句話落下時,榆暮終于停了動作,指腹懸在玻璃上沒再繼續抹下去。
她微微偏頭,眉眼間帶著點怔愣和防備,“……什麼?”
榆暮這副傻愣愣的表情落在邵紀洲眼里,多少有點好笑。
和可愛。
“他家給發了邀請函,在日本。”邵紀洲淡淡道,“那小孩專門打電話過來點名要我帶你去。”
榆暮心口一緊。
“說來也怪,Noah的哥哥也打了電話來,說要是能帶著你一塊來再好不過。”
女孩面上的表情一點點變了,原本有點茫然的面上蹙眉,嘴唇抿得更緊。
慌亂情緒不住往心頭上涌。
無處安放。
不由自主的,榆暮想起今天Clara遞過來的那張照片——那個模糊男人的身影︰黑色和服、削直的鼻梁、鋒利眉眼垂落在刀刃的陰影下。
分明看不清全貌的照片。
在此時,暖融融的車座空間里,叫人脊骨莫名發寒。
想要說點什麼,開口時,唇齒間卻只剩下干澀的空氣。
邵紀洲看著她︰“怎麼了?”
榆暮回避他的目光,急急忙忙搖頭,“沒事……我沒事。”
邵紀洲沒有追問。
只是靠在那兒,看著她的目光里是不合時宜的溫柔,慢條斯理地回了一句。
——“那就好。”
並未拆穿榆暮的偽裝。
榆暮原本覺得自己已經夠倒霉了。
然而,邵紀洲接下來的話——
“我弟弟也會去。”
……
好半天,榆暮眨了眨眼︰“……?”
無盡的沉默。
“你們好多年沒見了吧,趁這次機會見見也好……”邵紀洲仍在說,仿佛是隨口在說的家常話。
全然好像沒“注意”到身側的女孩——
……榆暮人都快傻了。
一時間,車里沒什麼聲音。
隔了很久,榆暮才低聲問了句︰“能不能……不去。”
“不能。”邵紀洲笑了,溫溫吞吞的調子。
“……哦。”榆暮回答。
……
好了,這下榆暮肯定。
她自己要完蛋。
*
後半段的路程,榆暮整個人蔫蔫的坐著。
原本還打算裝出點架勢,這會兒也不想折騰了。
車外的夜景冷冷淡淡,影子一晃一晃,紐約城的光亮現在更跟她沒什麼關系了。
“沒問完的問題,”身側的男人忽然開口,“現在還想問嗎?”
榆暮愣了下。
“算了。”她說,“反正你也不會說。”
邵紀洲唇角笑意幾乎不可察︰“你覺得我該說什麼?”
榆暮半天才悶悶地說︰“我就想知道,那幾封推薦信——為什麼要替我……”
“你為什麼要——”
“幫你?”邵紀洲替她把話說完。聲音溫柔,逼得人無路可退,“我願意。”
“這個名額不是你的,也會是別人。”
“暮暮,你有這個能力。”
他不過順水推舟。
車窗外夜色一層一層後退,榆暮的指尖慢慢攥緊,心里一片迷糊。
榆暮忍不住又問︰“那如果、我是說假設,不是我這個人,只是你的校友?朋友?……”
“不——好朋友?如、如果說那個人同樣具備這個能力,你會向教授推薦嗎?”
榆暮有點茫然般的口不擇言。
“不會。”
邵紀洲回答得過于輕描淡寫,榆暮有一瞬怔愣。
這話叫人怎麼接呢。
沒等細細去想這話有什麼意味,邵紀洲又道,“暮暮,我對朋友,沒那麼上心。”
榆暮無話可說。
*
後座空間靜下來,城市霓虹在窗玻璃上暈成一團。
榆暮不再說話。邵紀洲繼續懶懶闔上眼皮,頭往後一靠,看上去像是真要睡著了。
……
過了會兒,榆暮悄摸偏過頭,打量起邵紀洲。
這是她頭一回這樣細細地去看邵紀洲的長相。
以前是沒什麼機會。
邵紀洲是天生的一副好皮囊,自小生得唇紅齒白,挺鼻笑眼,深受長輩們喜愛。
眉眼低垂時,常有幾分閑散,但嘴角又常年掛著點笑,這就導致看不出他到底是真有歡喜,還是只是敷衍行事慣出來的和氣。
……性格跟這長相還真是。
榆暮覺得有些問題其實根本沒法向邵紀洲問清,他的性子就是這樣,興起了願意同你聊聊,話說到一半要是收了,剩下的,即便死纏著問出來,答案也不見得就讓人舒心。
榆暮盯著他,看那人閉目靠在椅背,懶懶散散的樣子。
這一幕,莫名讓榆暮想起很多年前,她頭回在北京見到邵紀洲的那個冬夜。
他抱她出去,說換個地方守歲。她睡著了,邵紀洲醒著。
如今也是。她醒著,他卻像睡了。
夜色在他溫淡的眉眼間鋪開。
榆暮心里邊又冒出點難過。
她說不上是為什麼。
*
司機打開車門時透進幾分涼氣,邵紀洲悠悠睜開眼,聲線懶淡︰“到了。”
榆暮低著頭,沒動。
在邵紀洲要動身前,榆暮輕輕拽住了他的襯衫袖口。
“紀洲哥。”
邵紀洲回身,垂眼,望著女孩白淨的手指搭在自己衣袖上,眼里浮起點耐心之外的溫存。
“嗯?暮暮?”他低聲問。
榆暮嗓子干澀,開口不順︰“你剛才說‘我願意’……如果換成別的事呢?”
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停了停,還是咬牙說出來,“我說的是……你想的那種。”
邵紀洲沒有繞彎︰“你需要什麼,我就答應什麼。”
車里一下子安靜了。
擋風玻璃上映出街頭紅綠燈,交替閃爍,把彼此的側影切得斷斷續續。
榆暮仍舊捏著他的袖口,隔了好一會,再顫著嗓音道︰“紀洲哥,你說的……都算數嗎。”
邵紀洲沒催促她︰“都算。”
“我要是去Noah的生日宴,跟他家里人把一切都說清楚?”
“可以”
“……你會保證我的人身安全。”
“當然。”
“我想要什麼都可以”
“都可以。”
榆暮猶豫了會兒,輕聲說︰“紀洲哥,我……我不想……見他。”
“好。”
邵紀洲把這個“好”字說得極自然,不帶一絲拖泥帶水,仿佛世間沒有什麼是他答應不了的事。
車外風聲穿過樹影, 掠過。
兩人都沒再說話。
……
“暮暮,想履行今晚抽到那張卡上的內容嗎?”
這是榆暮始料未及的,呼吸亂了。
車內燈光昏暗。
邵紀洲已傾過身來,溫溫柔柔,捧起榆暮的下巴,幾乎是耐心的哄,“想嗎?”
薄熱的氣息拂在榆暮臉上,混著薄荷和煙草的味道。
女孩愣愣的仰起頭。
呼吸全亂了。
隔著一指寬的距離,她能看清邵紀洲眉下的陰影和嘴角的那點笑意。
“念一遍。”他說。
榆暮怔了怔,唇瓣微顫。
車外風聲輕響,窗玻璃上氤氳著一層霧,男人誘哄般的溫柔倒影模糊地嵌在她的眼底。
榆暮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示弱,但仍是順從地照做了。
她輕聲喃喃︰“Kiss the person in front of you.”
邵紀洲笑了,那聲笑低低的,幾乎是悶在喉嚨里。
他也學她那不穩的腔調,輕聲復述了一遍——
“Kiss the person in front of you.”
在一團模糊的水霧和晦暗里。
榆暮同邵紀洲接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