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高中時,踏春是每年實驗中學的固定活動,學生自願報名。
16歲的容杏最是閑不住,一般會從杏花在樹上打苞時開始期待。畢竟在繁忙的高中生活中,可以在陽光之下撒野的時間少之又少。每當宣布日期後,她都會提前一周開始準備,迎接那一下午的春光。
光陰在少女身上留下了痕跡,25歲的容杏已離開實驗中學7年。這7年里,她的人生似乎停留在那年夏天,她彷徨于那場離別的雨。
然而,今年是她18歲後,在國內的第一場春。
“踏春?”林斯明重復了她的話,“這些天春雨多,黔地的雨都是豆粒大小,花都被打得奄奄一息,可能看不了你想看的花。”
容杏寢室樓下的花,早已蔫得差不多了。每天晚飯後,她習慣坐在案前凝望窗外,其實她心里大概明白。不過,她想看的哪里是花呢?于是,她嫣然一笑︰“如果只是想看花,我早就看倦了,踏春又不僅是看花。”
她福至心靈一般說出了這樣的話語。她很期盼春天,又很害怕春天。春天是生機勃勃的季節,而在她眼中,春天代表著萬物的重生。然而,在那個16歲的春天,發生了太多事——在那個風的動詞是“kiss”的春天,賀暮雩向她告白。
“這樣嗎?既然你提出來了,我自然是願意的。”
林斯明溫和的聲音傳入耳中,听得容杏不禁揚起嘴角。清晨春日的水霧落在她那細長如枝的眉梢。于是,她的提議下,兩人去了雷山。
來這里已有一個多月了。除了上次帶孩子看病,這是容杏第一次離開寨子。她透過車窗新奇地看著連綿的山巒。記得高中來這邊時,雷山周圍的路還是泥濘的,當時一搖一晃的車幾乎讓她吐出來。她還悄咪咪艱難地靠在身旁賀暮雩的肩上。時過境遷,現在倒是好了。為了扶貧,道路全被壓平,路鋪得平整,開車也暢快許多。
山巒像是被復制粘貼一般連綿起伏,容杏看了一會兒竟覺得有些暈。她便將打開的窗子關上,視線飄忽地落在旁邊的人身上,最終停留在那個沒有淚痣的眼角。她的目光描摹著林斯明成熟俊朗的面龐。
“容老師,我臉上長花了嗎?”林斯明目不斜視地開著車,卻仍看見容杏那探究的眼神。
容杏輕咳一聲掩飾尷尬,意外開口問︰“你相信面相嗎?”
林斯明抿著唇,答道︰“從科學的角度看,這是唯心的想法,我不認為它存在。”
那淚痣為什麼會消失?為什麼我們會經受這麼多苦難?容杏不解,卻還是輕輕笑著說道︰“我听信面相的。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吧,也可能是遺憾太多。我有一個朋友,他臉上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在眼角有一顆淚痣。我每次看他都會盯著那顆淚痣好久。後來听人說,淚痣的含義是上輩子命運留下的痕跡,意味著注定悲劇和多折的命運。從此,我再也不敢看他的臉……可是,命運還是開了一場玩笑……”
山巒依舊連綿起伏,但少女臉上的笑容卻僵硬了,她自顧自地繼續講著︰“我在大家眼中一直是一帆風順的。19歲時,網上發一首簡陋得只有和弦的歌就能擁有上萬粉絲,然後進入這個圈子,得到一群人追捧。21歲,我領到了我的第一個獎。當時有很多人質疑我,那時我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網暴。你知道嗎?當我滿心歡喜地打開社交媒體,以為是大家對我的專輯的贊許,但上萬條私信里卻充滿了無數來自我的手下敗將粉絲的謾罵,那些言語,我現在都不敢面對。”
容杏的訴說,沒有任何語氣的起伏,反而是那麼平和,娓娓道來。
“嗯,我知道。”林斯明開著車,目不斜視,握著方向盤的手因用力過度而顯得泛白。
車輛駛入隧道,容杏眼底的情緒不明,“你知道?也是,對吧?作為我的粉絲,你當然會知道。”她將“粉絲”兩個字咬得極重,似乎想要打破什麼,卻又顯得無力。
17歲生日時,在她的強求下,少年和她一起在梧桐樹下許下心願,“兩人要一起面對未來的風風雨雨。”容杏作為一個和聲音打交道的人,對聲音十分敏感,深知它的差異,但她總是固執地將不同的聲紋重迭在一起。
“你知道吧,我第一首歌的故事,我從來沒有講過。”容杏的目光向前,看向隧道遠處的光芒,“我想要用他懷戀,懷戀一個騙子,我——”
“你不用告訴我——”
林斯明突然激動地打斷她的話,這樣的情緒起伏讓容杏大吃一驚。
她杏眼睜圓,轉頭看向開車的男人。但男人神色不變,車子駛出隧道,天光照在他的臉上,把他的神情映得分外明亮。容杏再次打量著他,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里滿是悲憫,或者是痛苦。
“你的傷疤,不要撕開給我看。”
男人的話語沉重,聲音像是背負著黔地千萬大山。容杏一時不敢看向他,只覺得心里傳來陣陣刺痛,像針扎一般蔓延開來。
她不知道如何解釋,也不知如何開口,只覺得身體像在下墜,卻又罕見地感到一絲踏實。她矛盾著,卻又透徹。澀然一笑,道︰“好。”
其實,她也想說,22歲時,她為那個無效的夏日約定創作的歌曲已經是第4年。那一年,她的歌終于得到了大家的認可,並被人人傳唱。
而那一年,她試圖放下那個約定,卻在23歲時重蹈覆轍。
18歲以後,四季失序;25歲,春回人間。
沉默中,目光流轉,容杏驚訝地看到滿山奼紫嫣紅的高山杜鵑。
“黔地海拔高,你可以在這里看到5月盛開的高山杜鵑。因為生長在高處,它適應了較冷的氣候,比人們熟知的杜鵑花開放得晚一些。”林斯明站在懸崖邊扶著容杏的腰肢,平靜地解釋。
自從剛剛被打斷後,容杏一直沉默不語。听著男人主動開口,她依舊在意那句打斷的話,抿著唇,垂下眉睫,卻突發奇想,伸手想摘崖邊的高枝。
男人看出她的心思,卻沒有幫她親自摘下,而是將枝頭壓低,讓她自己挑選最美的那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