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將軍褚功明也從南吳四郡的反亂中抽身出來,率師馳援東線。
這一場戰事,徐國和齊國雙方都打得頗為吃力。徐國這兩年來迅速擴張,士卒卻也疲于刀兵,何況本來人數不多,只好在處于徐國地面,打的是防御戰;齊國孤兒寡母全力依賴大將馮皓,上下一心,但常年積弱之下,攻堅也非易事。
漸漸地,雙方戰線越拉越長,竟有了天下大戰的趨勢。西涼、滇及一眾小國都來支援徐國,而大國如鄭、越、邶等則都站在齊國一邊——他們不是瞎子,看著徐國在短短十數年間一躍而成天下霸主,他們誰都坐不住。
岑都中的氛圍是緊張的。前線的消息總是模稜兩可,很少有絕對的捷報傳來。東澤是玩了一次流氓,徐國大軍壓來時他們就只管跑到了齊軍的盾牌後面。原本計算著只需半個月便可平定東境的徐世子終于還是算錯了一回,到第二十日上,他仍只能滯留原地等候援軍,甚至都未曾與齊軍有過一次正面的對決。
第一手戰況總是先傳到國相周麟處,再由周麟呈給公主。公主甫誕王孫,亟需休養,除周麟外,沒有任何外臣能見到她。
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公主根本不在岑宮,而周麟每回進宮匯報,只是去見徐公而已。
偶爾,他也會帶著徐公的教旨去一趟鳴霜苑。
鳴霜苑里的楓葉已紅了。風吹過,便如是一片片枯蝶在飛舞,又悄然落到了流水上去。
楓樹下,流水邊,一襲青衫的男人眉目如畫,卻是低頭在專心地哄著孩子。
周麟的腳步在花廊外止住,看著那男人一手抱著襁褓,另一手搖動著一只小小的撥浪鼓,襁褓里便伸出兩只小手,不住往空中抓著,還伴隨以咿呀的叫聲,像是在笑一般。
乳母在一旁輕輕道了聲︰“駙馬,有客來。”柳斜橋才恍然驚悟,轉頭見是周國相,歉意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不及他的眼底便消散,像是虛幻的雪花一般。
周麟沒有笑。他捋著花白的胡子,神色是凝重的。
柳斜橋將孩子交給了乳母,理了理被孩子抓皺的衣衫,走過花廊朝周麟拱手︰“原來是周相,在下有失遠迎,得罪得罪。請里邊坐。”
“不必了。”周麟淡淡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張折好的宣紙來遞給了他,“這是主君為小王孫取的名字,請駙馬看一看,下月的滿月禮上,便將它定下來了。”
柳斜橋將那宣紙一層層剝開,其上墨色飽滿濃郁,只題了一個字——
“肇”。
“……用肇造我區夏?”柳斜橋下意識地道。
周麟的面上掠過欣賞之色,“駙馬果然博聞強識。這個‘肇’字正是取自《康誥》,肇者,始也,主君是將天下霸業的始基都寄托在這個孩子身上了啊。”
柳斜橋停頓了一會兒,淡淡地笑了一下︰“還是父王想的最好。”轉身看向乳母懷中的孩子,“那他便叫柳肇了?”
周麟卻道︰“不,是徐肇。”
柳斜橋一怔,抬起頭,周麟神容沉定,“這個孩子必須姓徐。他是徐國的王孫。”
柳斜橋靜了很久。
很久之後,他好像才回過神來,苦笑地搖了搖頭,“我並不在乎這些。但是……”
但是,你們這些年來,就是用這些東西,一直在束縛著阿斂的嗎?
柳斜橋終究沒有這樣說。他是個外人,他沒有資格。而況這樣的束縛,他自己也從未掙脫出來過。
周麟要走時,柳斜橋送他到院門口,若不經意地問道︰“不知前線如何了?”
周麟看他一眼,斟酌著道︰“公主不曾同您說嗎?”
柳斜橋禮貌地笑道︰“公主這一向正忙,在下不敢叨擾。”
“那老臣也不便多說。”周麟道。
“是……我知道了。”柳斜橋眸光一黯,“那可否再問一句,公主身邊的那個叫燕侶的侍婢……周相可知道,她去哪里了?自王孫出生那日起,她便忽然不見了。”
***
這原是一個十分奇怪的問題。
周麟是個外臣,無論如何,也管不上公主貼身侍婢的事。雖然公主身邊幾個侍婢同尚書台都頗有聯系,周麟的確是知道這個人的,但這樣的問題,也未免太離譜了。
他不由得多看了這個奇怪的駙馬一眼。
後者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連帶那臉色也如秋空一樣蒼白,淺色的瞳仁里多了幾分悲傷的色澤︰“周相,在下有事相告,須得請周相移步。在下只擔心……禍起蕭牆之內。”
七月三十日晦,世子在歸川畔遭遇齊國與越國十萬聯軍的伏擊。
第41章
第41章——火中身
燕侶已很久不去找柳斜橋商量了。她趁著公主生子那夜的混亂,徹底逃出了岑宮。
許多時候,她自己也恍惚,不能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畢竟那個人的模樣在十多年之下已經模糊得不成樣子,可她卻總還記得那個人曾經對自己溫柔過。她是南吳世子的貼身侍婢,在她十四歲那年成為了他的侍妾。南吳世子是個有勇有謀、英武有為的完美的男人,和他那一無是處的幼弟全然不同。他溫柔起來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可是那個曾經將全世界的溫柔都捧給她的男人,已經離開了十多年了。記憶是一座被重重圍困的城,久攻不下,餓殍遍地。
她貼著牆根匆匆走過,太陽在她身上只來得及留下一片干燥暗淡的衣角。
燕侶側身躲進一所大宅的拐角,身後便有人欺了上來。
她沒有回頭去看,只手心里被人塞進了一個紙團。
“徐醒塵將要撐不下去了。”身後陰惻惻的聲音說,“我們家主說,徐斂眉就交給你了。”
燕侶攥緊了那個紙團。
“八月十五,將有一次大朝。”她冷冷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