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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珍饈館 第27節

    喬金粟見黑豹沉默下來, 趴在磚地上不出聲了, 也縮回腦袋, 爬上那兩副板子拼成的床上去,輕輕地摟著妹妹, 拍著她, 在醉漢的抱怨謾罵聲中, 給她講起無數個誕生在北江冬夜里的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張巷邊終于是睡著了, 喬金粟探出腦袋,就見她娘正替昏睡過去的張巷邊擦腳, 見喬金粟望過來, 柔聲說︰“快睡吧。”
    她笑了一笑, 似乎一點都不勉強, 眼楮還亮亮閃閃的, 喬金粟知道這是眼淚。
    喬金粟躺下來,喬銀豆立刻依偎過來,將兩人之間的空隙填滿。
    模模糊糊,那發燙的小手還在喬金粟臉頰上摸一摸,“姐姐,別哭。”
    這一夜夢境斷斷續續,醒時喬金粟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夢,只依稀記得夢見了鴨子河濼。
    張巷邊昨夜好睡,眼下已經醒了,正在與她娘說話。
    “這栓春台啊,我瞧了一溜,就數棗子的買賣有的做。”
    “棗子?棗哪沒有啊。”鴨子河濼也有棗。
    “嘁,你是沒吃過栓春台的棗,又大又甜,核還細小,不用曬就是紅彤彤的。”
    “真的呀?”
    女子好奇又柔軟的語氣對于男子而言大約很受用,張巷邊頓了一頓,道︰“傻腦殼,笨舌頭,就沒吃過什麼好的!這時候沒有鮮棗,我今兒回來買些酒棗給你吃。”
    說起來,張巷邊是很勤快的,但他的勤快不在田頭,也不在鋸刨,而是熱絡地往人堆里湊,他總能從其中找到可以撬出銀子的縫隙。
    從鴨子河濼帶回來的皮張應該是替張巷邊掙了不少,木耳干菇也找了幾間鋪子,磨了好幾天的價錢,叫他們都收了去。
    不過臘鹿腿一類的東西不怎麼好賣,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吃口,賤價賣了張巷邊還舍不得,索性瞅準了人一送,買些人情消息,倒顯出臘鹿腿的稀罕來。
    張巷邊收拾收拾就起身出去了,又扔出來幾個子,道︰“我出去吃,你同倆丫頭自己買點吧。”
    “總外面吃開銷太大了,”她娘小聲道︰“你回來時帶點糧面油鹽,咱們自己做吧。”
    “福都不會享,知道了!”張巷邊語氣嫌棄,卻帶著點笑。
    若不是看上人家是個過日子會疼人的,他哪會連著兩個拖油瓶一起養!
    屏風一收,喬金粟裝作剛醒的樣子,摸摸喬銀豆的腦袋,道︰“娘,好像不怎麼燒了。”
    她娘雙手合十朝四方拜了拜,“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娘打盆水去,你替妹妹抹一把,娘出去買兩個爐饃,就前個你張叔給買那種,糖餡的。”
    她抿著掌心的幾個銅子,做起了打算。
    “不要,爐饃太小,三人吃不飽。”喬金粟說︰“娘,菜饃就蠻好。”
    這菜饃和菜饃還不一樣,鴨子河濼的菜饃是把野菜揉進面里,用蒸籠蒸出來的,但喬金粟說的菜饃是烙出來的,用個地道些的說法,是‘塌’出來的。
    她們租的小院胡同口就有一家專賣饃的,喬金粟來的時候,就一邊瞧著張巷邊卸貨搬東西,一邊望著婆婆、兒媳倆人圍著個大大的鐵鏊子,一個 面,一個翻饃。
    一張張饃比紙還薄,從鏊子上揭過去時都透光
    。
    栓春台種不了稻,饃就是口糧,一早上就開始烙,起碼有個七八個饃筐等著她們裝呢。
    饃筐裝滿了,就開始烙菜饃了,菜饃的面皮可以 的很薄很薄,鋪上很多很多的菜餡,再蓋一層面皮後在鏊子上塌熟就行了。
    那鏊子很大,塌出的菜饃也大,許多人都是一角一角買,或者半張半張的買,到飯點了,又是一家子人口,熬了薄粥不頂飽,買上一整張也是有的。
    “張嫂子,你要什麼餡啊?”白淨豐腴的婦人笑問她。
    這稱呼令她怔愣,人家以為她是說不上,一溜介紹道︰“菜饃的菜餡可多哩,愛夾什麼夾。再過些日子,灰灰菜、茴香、荊芥、莧菜、韭菜都能拿來做菜饃,都好吃,我們自家有時候還吃嫩倭瓜絲菜饃,到了冬日里短菜了,就弄點豆芽、粉條、醬蘿卜干,手藝好味道就好。”
    她買了半張莧菜饃往家去了,兩個女兒已經把自己拾掇好了,見喬金粟還在給妹妹梳小辮,就道︰“我給她弄,你先來吃。”
    焦黃薄韌的面皮夾著菜餡,干干爽爽的一股糧食菜香,熱烘烘的,也足夠好吃了。
    喬金粟就著一碗寡淡的茶水吃得很滿足,也可能是因為張巷邊不在家,這里只有娘和妹妹,所以很自在。
    “還是城里熱鬧有人氣吧?”她娘忽然來了一句,像是尋求什麼認同。
    喬金粟捧著菜饃仰起臉,一時間不明白她真正問的是什麼,過了好一會,才點點頭。
    她知道娘很累,在北江漫長寂靜的冬日里要發瘋了,而且她一個人種不了多少地,還帶著兩個孩子,日日要受別人的接濟,她活得太虧欠了,很受不住,這才改嫁給張巷邊。
    寡婦的苦,不能當做看不見,村里沒人說她的不好,張家孫家幾個叔伯擺了酒,還要張巷邊好好待她。
    喬金粟不是沒有埋怨的,但她的憂愁微不足道,她更不想表現出來傷娘的心。
    趁著張巷邊出去了,喬金粟偷偷解開黑豹脖子上的繩索,黑豹高興極了,蹦啊跳啊,又嗅聞著喬金粟身上的氣息,聞了一會,它又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麼,趕緊進屋去拱。
    “找什麼呢?沒吃的。”喬金粟她娘見黑豹在自己腳邊亂拱,不解地問。
    黑豹嗅了一陣,就往門外跑去,喬金粟顧不得娘在身後叫嚷,趕緊去追。
    這一路穿過幾個胡同,從這條街到了那條街上。
    喬金粟的身板長結實了許多,跟著狗跑了一陣還跟得上,終于見黑豹停下了,蹲在一間賣油旋的鋪子門口,搖著尾,吐著舌,十分快樂期盼的樣子。
    “油旋咱可買不起,下回等張叔吃酒,我給你拾掇些雞骨吃。”
    喬金粟走進羊雜碎的濃香里,又踏進油旋的油香面香。
    黑豹叫了幾聲,又把臉轉向油旋鋪子,喬金粟終于跟著它這個轉臉的動作看了過去,只見到這油旋店里的幾張方桌。
    忽然,邊上窄長的小窗一開,釋月倚窗笑道︰“怎麼?聞著味找到我的?”
    在栓春台灰撲撲的天色中,她清亮得就像一輪北江冬夜里的月亮。
    喬金粟愣愣地看著她,眼圈一下就紅了。
    她跑進鋪子里的時候,釋月又坐回櫃台後邊了,喬金粟找不見人,還以為方才是幻覺,原本還忍得住的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
    方稷玄端著對面酒館食客要的幾個夾肉油旋走出來,見喬金粟站在堂中哭,難得見他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還左看右看,以為是釋月在搞鬼,把孩子從北江弄來了。
    倒是喬金粟一見方稷玄就笑,貓腰去櫃台後面找釋月,找到了就趕緊抹抹眼淚,一把撲進她懷里。
    “釋娘子,你們也來這了?方郎君還會做油旋呢?真厲害。”喬金粟又笑,像是踫上了天大的喜事。
    听喬金粟說了這兩年的事,釋月才知道喬嬸子是嫁給張巷邊了。
    ‘這倆人居然有夫妻運,真是奇了。’她想著,就道︰“什麼喬嬸子張嬸子的,萬一又嫁,可不還得改口,那你娘姓什麼?”
    前頭一句話驚得喬金粟直擺手,“可不會再嫁了,我娘姓于。”
    “噢,那以後就管她叫于娘子唄,她那天听我叫她喬嬸子,把一碗羊雜碎連碗都砸了,怪可惜的。”
    “羊雜碎啊。嗯,可惜。”糟踐東西可惜,還挨張巷邊的罵。
    喬金粟是跟著黑豹跑出來的,怕她娘找不見焦心,反正釋月開著鋪子跑不了,她仰臉在鋪子里瞧了一圈,雖舍不得,但還是說自己先回去了。
    油旋鋪子這條街熱鬧,賣的是吃食,花市那條街也熱鬧,賣的是情致。
    味都不一樣,但要喬金粟來說,她還是喜歡食物的香氣。
    見到了故人,喬金粟雀躍極了,久違地蹦著走路。
    黑豹如願以償的替喬金粟引了路,但還沒收心,仰著臉聞聞這,聞聞那。
    “啊切!”一股子臭墨舊書花肥鳥糞味。
    狗打噴嚏可不會遮著掩著,唾沫白點子就濺了出去,濺在人家青紗罩綠袍的下擺上。
    喬金粟還沒發覺,誰留意狗打個噴嚏啊?
    但那人有些嫌惡地撩一撩衣擺,邊上三兩個跟班大驚小怪的叫著,說要活撕了這畜生!
    喬金粟仰起臉,就見個好看的男子正垂眼瞧她,生得唇紅齒白,眉目清俊,還帶著股書香。
    “對,對不住?”喬金粟覺得自己該道歉的,又覺得為這事道歉有些可笑了。
    “不妨事。”男子扯動皮肉一笑,又薄斥身邊的擁躉,道︰“一件袍子,換過就是,你們不要嚇著這個小姑娘了。”
    “還是舒公子大度。”
    “就是就是,舒公子賦詩一首,就值得千金萬金,與個丫頭片子計較,落了您的身份。”
    栓春台近日來了好些文人騷客,要親來此地一覽黃沙落日的美景,誓要寫出些名篇佳作流芳百世。
    兼之此地官職空缺,李越正在招攬能人,所以好些名落孫山又在冀府、豫府找不到差事的文人就跑來栓春台試試。
    其實栓春台這地界從來也沒丟過,只是受北江滋擾,不太安穩罷了。
    從前這里多的是往來于北江和南德之間的行商,少有什麼大詩人大文豪跑過來的,如此一想,果然還是文人看重性命些,不比商賈肯為財而死。
    喬金粟听他們吟一句,‘風里卷黃沙’,那舒公子接一句‘更待春雪來!’
    又有人唱一句,‘蒼蒼白骨滿黃沙’,舒公子又接一句‘馬汗成冰凝雪花!’
    這是用‘黃沙’和‘雪’做題眼在聯詩,這邊上恰好是文房四寶筆墨鋪子,賣這些的就算不會作詩也得會吟上幾句名篇啊,所以很多店家都在給他們鼓掌,好不神氣。
    喬金粟听得半懂不懂,但就是覺得一句句詩吟出來,那位舒公子就連走步的身段都更瀟灑了些。
    她正看得入神,就听見一聲,“嘿!”,腦門上同時挨了個響亮亮的‘ ’。
    喬金粟捂著腦門一抬眼,就見張巷邊是拎著倆壇子回來的,左邊這個一股油香,右邊那個一股甜酒味。
    “這麼點就看人家俏郎君了?”
    喬金粟臊得很,爭辯道︰“我是听他們吟詩呢!”
    “吟詩?”張巷邊也听見了,撇撇嘴不覺得有什麼厲害的,就道︰“我也會啊,咳咳,‘黃沙迷眼曬死爺了,雪花飄飄凍死爺了’怎麼樣?不錯吧?”
    他得意洋洋的做完詩,就听見黑豹激動地打了個噴嚏回應,笑道︰“誒!畜生也覺得我作詩好吧?”
    喬金粟真覺得認真等他作詩的自己是個傻蛋,一路悶頭回家時張巷邊還在後邊喊叫。
    “嘁!栓春台這點沙還叫沙?早些年我跟我爹販綢去胡人地界,那走的才叫沙路!他們知道個屁!”
    第31章 酒棗
    ◎這枚酒棗皮薄肉厚,將酒的醇香融于棗肉的鮮嫩,甘甜馥郁,真是男女老少都會喜歡吃的零嘴。◎
    曉得釋月和方稷玄也在栓春台, 張巷邊立馬就拎著一壇子酒棗和一包糖酥饃來了。
    金粟銀豆和她娘都跟著來了,張巷邊坐在釘板上都能嬉皮笑臉的,兩個孩子同釋月久別重逢也是歡喜, 只她娘還有些別扭。
    听釋月叫了她一聲于娘子, 怔了一下去看張巷邊, 見他根本沒放在心上,依舊同方稷玄套著近乎, 她這才笑起來, 說著兩個孩子有多麼想她。
    張巷邊帶來的酒棗是栓春台特有的吃食, 也是留存鮮棗美味的妙方。
    他一掀開壇上緊扎著的蠟封紙,陣陣棗甜酒香味就飄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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