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撕破

    51、
    “媽媽為什麼一直不來看外婆?因為你們早就離婚了,還打著為我好的名義瞞著大家,你們在我面前吵架的時候怎麼沒想過為我好?……你和大姑平時根本沒有照顧外婆,為了她的房子忍到現在也不容易吧?”
    胡嘉嘉已經什麼都不顧了,她討厭這一張張虛偽的臉,討厭他們嘴上說著“為你好”,做的卻都是自私的事,討厭被強行安上並不存在的罪名,討厭胡向武翻她的手機如同翻檢一盤剩菜。
    她不顧眾人越來越尷尬或是憤怒的臉色,指著剛進來的幾人繼續說道︰“小姑你又是為什麼不同意輪流照顧,到底是擔心別人照顧得不夠好,還是希望外婆只看到你的好呢?……對了,還有夕夕姐姐,她談戀愛不是很正常的嗎?為什麼要我看著她?”
    胡向武把杯子往桌上一摔,揚起手就要打下去。嘉嘉不僅不躲,甚至還昂著頭迎上去。
    “……看起來多和諧的一家,實際上爛透了!你們都是戴著面具的假人,整天表演給自己看,其實在別人眼里就是個笑話!”
    “你給我閉嘴!”胡向武的巴掌落下。
    預想的疼痛沒有出現,嘉嘉睜開眼,發現原來是被程夕護住了,那一下也意外地落在了她背上。
    嘉嘉見她被無辜波及,又是懊惱又是生氣,沖上前猛推了一把胡向武︰“……你要打就打我,打夕夕姐姐算什麼?”
    場面一時亂作一團,程朝艱難扯開二人,厲聲道︰“夠了!這里是病房!”
    眾人這才安靜下來看向躺著的鄭集英,她依舊保持著睡著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有被吵醒。
    胡向武打錯了人,尷尬地搓搓手,一開口依舊火氣十足︰“夕夕你別護著她,張口就胡說,不教訓一下不長記性。”
    “除了打人你還會干什麼?”嘉嘉又被激怒,氣勢洶洶地要沖過來。程朝乜她一眼,她才退回去,抱著程夕小聲地哭。
    “嘉嘉就是小孩子,她懂什麼,你跟孩子生什麼氣?”
    “大姐!你說她……”胡向月沖他使眼色,胡向武這才注意到程朝陰沉難看的臉色。他略過程朝,轉而看向胡向雲,語氣也軟了下來,“……二姐,你說是不是?”
    只要闖了禍,胡向武就會這樣叫她,胡向雲條件反射般應了一聲︰“對……沒事了沒事了,別把媽吵醒了。”
    “就是,都別生氣了,嘉嘉也別哭了啊。”
    程朝看著大家若無其事地散開,只有程夕還在給嘉嘉擦眼淚。
    胡向雲又開始到處洗刷整理,胡向月坐在床邊削隻果,胡向武下樓去抽煙。
    一切如常,像之前的每一天,仿佛剛剛的爭吵都是幻覺,自然也沒有人再提離婚、房子、照顧和監視。
    一場爭吵最後被歸咎于嘉嘉的“不懂事胡說”。
    因為她不懂事,所以大家寬容地原諒了她,甚至還打趣她︰“現在正是叛逆的時候,等長大了就好了。”是啊,長大了就可以像他們一樣,縮進殼子里,鑽進套子里,再躲到面具後面指責評論。
    也因為她胡說,所以盡管她說的都是實話,但沒有人會承認。虛偽的假象被撕開後,大家居然只是把面具修修補補,又繼續戴好。
    沖動的開始,荒唐的結束。他們甚至並不在意病床上躺著的人。
    程夕和嘉嘉一樣不解。
    如果之前是因為沒有被戳破所以才要裝樣子,那麼現在表面的和諧已經被撕破了,為何還能假裝下去?是分是散,是和是離,也該有個定數了,難道要一直演下去,困在這死局里進退不得嗎?
    她見胡向雲拎起水壺去打水,也跟著出去了。水房里過分安靜,只有漸變的水聲提示著水位。程夕看著她,她卻只看著水壺。
    “媽媽……”
    胡向雲搶先道︰“夕夕啊,今天晚上吃什麼呢?昨天嘉嘉說想吃排骨了……”
    “媽媽……”
    她仿佛沒有听見,自顧自地說著︰“……你呢?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媽媽!”
    “程夕!”
    胡向雲終于抬頭看她,她當然知道程夕要說什麼,無非就是和程朝的事。可她要怎麼回答?
    她說不同意,兄妹倆不會听她的,他們現在不就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嗎?她說同意,不,她絕不同意。程夕是她精心培養出來的作品,不能淪為敗筆。
    胡向雲慌亂地離開,她害怕再待下去就有什麼要失控了。
    程朝遲遲不見程夕回來,出去找了一圈,最後在樓梯間找到了她。
    她坐在最下面一級台階上,正靠著牆發呆,忽然察覺到有人站在她面前,抬頭一看原來是程朝。他臉上的慍色還沒褪去,雙手叉腰瞪著她。
    “哥哥,你在生氣嗎?”見他不說話,程夕揪著他的褲腿搖了搖,“是我被打了,你怎麼還對我生氣?”
    他長嘆口氣,在程夕身邊坐下︰“你沖上去干什麼?嘉嘉皮糙肉厚,挨一下又沒什麼。”
    “你胡說!”程夕替嘉嘉拍他一下,“要真打了嘉嘉,肯定不只這一下。我替她擋了,舅舅也不好再動手了。”
    但程朝還是氣惱︰“那也是她自己活該,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可是嘉嘉說得沒錯啊,”程夕抱住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大家都戴著面具,包括你和我,我們不也是在飾演哥哥和妹妹嗎?媽媽早就知道,又何必讓嘉嘉看著呢。”
    程朝听出了她語氣中的低落。“很累對不對?”
    程夕點點頭,于是程朝便攬住她,讓她靠著自己。
    “我覺得好煩好亂,好多事情纏在一起,一回家就像陷進泥潭一樣。我剛剛差點跟媽媽攤牌了,還好坐在這里冷靜了一下。”
    兩人就這麼肩並肩靠在一起,在陽光照不到的樓梯間里靜坐著,仿佛耗盡了精力,正躲在秘密的角落里恢復。
    良久,程夕站起來︰“今天你陪外婆吧,我得回去,怕嘉嘉再沖動吵起來。”
    “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程朝想了想,還是加了一句,“不過要是真吵起來,不許再護著她了,讓她長長記性也好。”
    “哪有你這樣當哥哥的!”
    *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病房里才算是真的安靜下來。程朝靠在門邊,摘下眼鏡,閉上眼楮揉了揉鼻梁。
    又煩又累,他也有同樣的感覺。尤其是他千方百計想要拽著胡向雲往前走一點,她卻執意要留在泥潭里,甚至還試圖把程夕拉下去。
    然而這又是他和程夕不得不面對的,他們沒有遺傳到程萬里的自私,若能瀟灑地離開,早在幾年前他們就會這麼做了。
    程朝深呼吸一口,又戴回眼鏡,轉頭發現鄭集英不知何時醒了,正望著他笑。
    他也提起笑走過去。
    “外婆沒睡著嗎?”
    “我現在這樣,哪有睡得著的時候?”
    她這樣說,程朝便知道,下午的吵架她肯定都听見了。
    “朝朝,我想坐起來,你陪我說會兒話。”
    鄭集英如今完全使不上勁,輕飄飄似一片落葉,程朝雙手托住她的腋下,極輕松地便將她抱起身,又在她背後塞好枕頭,好讓她靠得舒服些。
    鄭集英看著他的動作,笑意越來越深,倒讓程朝有些臉紅了。
    “我以前總說你沒耐性,比不上夕夕細心,這幾年倒是沉穩下來了,心思也細了。”
    忽然被夸獎,程朝更不好意思了,淺淺地“嗯”了一聲,拿起床頭櫃上的橙子開始剝。
    “我最近總想起你和夕夕小時候的事,就是你們剛被送到我那兒的時候,那個時候夕夕才多大?”
    “四個月。”
    “對,才四個月,”鄭集英伸手比劃了一下,畫出半臂長短的樣子,“就這麼大點兒,又瘦又小,就靠喂點米湯也長大了……你也不大,只怕都沒這床高,現在一站起來,我都要仰著頭看你了。”
    兩人都笑出來。程朝把剝好的橙子切成小塊,用牙簽戳了遞給她。
    鄭集英接過來,卻顧不上吃,只繼續回憶著︰“後來你們都長大了,我也老了,除了做做飯洗洗衣服,也陪不動你們了,就只能你陪著夕夕玩。你們倆好得就像……像漿糊一樣,天天黏在一起。”
    “再後來,你媽媽回來了,你們就回家了,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一個比一個忙,反而生疏起來了,我看到你們現在這樣就覺得惋惜。”
    她的聲音忽然有些顫抖,程朝看向她,發現她渾濁的雙眼中隱隱閃著水光︰“朝朝,你和夕夕到底怎麼了?”
    他一時愧疚,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鄭集英尚在病中,無力承擔這樣的真相,但程朝又不忍心欺騙她,只好囫圇地回答。
    “我們……我們做了錯事。”
    鄭集英以為他說的是自己摔倒的事。
    “外婆早就跟你們說過,我摔倒和你們沒關系,人年紀大了總要生病的……要怪就怪我,我應該晚一天或者早一天摔。”
    “不是的外婆,”程朝听得難受,急忙打斷她,“我和夕夕確實也疏忽了。”
    “就算你們疏忽了,這幾年你們做得也夠多了,夕夕一有空就回來照顧我,你私底下也貼補了不少吧,外婆心里都清楚。”
    “……我們也只能做這些了。”
    “你和夕夕就是太看重責任了,外婆有自己的子女啊,哪有讓你們來照顧我的道理?”
    程朝忽然覺得胸口堵得慌,四年來,他和程夕一直背負著對鄭集英的愧疚,或者更準確一點來說,是他們背德的愧疚,只不過這其中的一部分被轉移到了鄭集英身上,也讓他們名正言順地有了一個借口來贖罪。
    “外婆,其實……其實我們還做了一件錯事。”
    “做錯了那就改。”
    “可是,我們都不想改正。”
    程朝不敢看鄭集英,只好深深地埋著頭。他怕看到那寬慰的眼神,怕鄭集英原諒他們。他和程夕總覺得,總要背負點什麼,才能心安理得,倘若輕易被原諒,反倒沒了底氣。
    鄭集英摸摸他的頭,忽然嘆了口氣。
    “其實外婆也有做錯了卻沒改正的事。”程朝看向她,听到她繼續說,“我確實偏心了,這麼多年讓你媽媽受了不少委屈。”
    “你姨媽是我第一個孩子,有什麼好東西都是先給她。你舅舅呢,又是家里最小的,全家都把他當寶貝。你媽媽夾在中間受了不少氣,我都知道,但卻總是忘了改。每次看到你媽媽哭,我總說下次吧,下次一定不偏心,結果一輩子過去了,也沒改過來。”
    “你姨媽和舅舅被我寵壞了,總覺得好東西就該是他們的,我呢,也有了報應,偏心的孩子巴不得我趕緊死,受委屈的孩子反而盡心照顧。”
    她越說越平靜,仿佛跳脫出來,回首一個陌生人的一生,翻檢出其中最大的謊言。
    程朝只知道胡向雲對鄭集英有不滿,卻沒想到鄭集英自己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原因。
    middlechild的悲哀就是,無論你是听話、努力、孝順,還是叛逆、墮落、閑散,父母的目光永遠不會在你身上多做停留。無論你在他們眼前,還是離家千里,他們最先想到的永遠不是你。
    偏心是不需要爭取的。你只是恰好沒有早出生一步,也沒有晚出生一步,而你無法選擇的出生,正是你痛苦的來源。
    胡向雲一邊不甘,一邊想盡辦法贏得關注和肯定。倘若她知道自己的母親其實一直都了解她的委屈,卻從未試著改變,又不知該作何感想。
    而程朝同時也意識到,胡向雲五十二年的人生都被困在不被偏愛的委屈里。一次次期待,一次次被傷害,那些鮮血淋灕的傷口從未被治愈。這叫他如何拉著她離開泥淖呢?
    程朝能做的,只有盡力將她的疼痛減輕一些。
    鄭集英眼神放空,不知是否在懊悔自己有意無意中給女兒帶來的傷害。她听到程朝輕輕喚她。
    “外婆,最後偏愛她一次吧。”——
    正文有4000+,包含了600珠加更哦。
    寫到這一章終于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一些想法。
    有個說法叫“中間兒綜合癥”,是說在多子女家庭中,出生順序處于中間的孩子,往往是不被偏愛的那一個,因為長子常被寄予厚望,幼子又備受寵愛,所以中間那個就被忽略了。
    我發現身邊的人,尤其是父母輩的,確實存在這樣的情況。而且不受寵的孩子長大後反而是與原生家庭連接更緊密的那個,ta一直渴望得到父母的肯定。
    本文中的“媽媽”就是這樣。
    作為原生家庭的“受害者”,她沒有從外婆那里得到過全心全意的愛,等她自己成為母親後,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愛自己的孩子,甚至把孩子當作贏得肯定的一種方式,儼然成為了一個新的“施害者”。
    當她看到外婆對兄妹倆的偏愛、哥哥對妹妹的偏愛時,會羨慕又嫉妒,又更使得她進一步控制妹妹。
    在設計“媽媽”這個角色的時候,我沒有把她定義成反面角色,而是看作一個可憐人。某種程度上,她和妹妹是對照組。她幾十年的人生一直深受其害不可自拔,而妹妹已經漸漸意識到要逃離。
    但逃離原生家庭是一個艱難且漫長的過程,不是人人都能像冉冉那樣果斷。媽媽固然控制欲很強,但她也確實曾給予過妹妹母愛,這就讓妹妹多了更多的搖擺猶豫和不安全感。這是她心里的那座大山,也是他們能否在一起的一大挑戰。
    這是一篇骨科文,我卻寫了很多和親子關系有關的內容,因為我覺得這種扭曲的親情是他們在一起的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希望沒有讓大家覺得無聊。
    接下來沒有多少劇情了,主要就是看妹妹能否和解,或者說以什麼樣的形式和解吧。


新書推薦: 誰偷了我的元陽【合歡宗 短篇合集】 原來我是神 被霸凌的小可憐(NPH 女嬤) 破傷風[雙生骨] 致命攻略 辛西亞與野狗 游戲之夜 (1v1調教 H) (排球少年)公主假面 快穿之她給男主帶綠帽 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