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在龍椅上坐下來,抬手示意她落座︰“你快些說罷,朕還有些急事要處理。”
宋氏笑容微僵,走近站在帝王面前,她一面說一面往帷幕里打量,直覺告訴她,里頭應該有個人。仔細想想,她不記得後妃中他有哪個是特別喜歡的。讓朱明熾這般重視的……究竟是誰?
要論容貌才氣,自己是嬪妃里最出挑的。她自持甚高,也不會像一些小嬪妃那邊對他曲意討好,女兒家該有的矜持和慎重是不能少的。她自覺因為這個,帝王也會待她慎重幾分,偶爾在她宮里吃飯,卻從不留下過夜,後宮諸妃他皆是如此對待。
由于有些走神,宋氏不由得說的久了一些,直到朱明熾伸手︰“好了,都是些瑣事,你拿主意就行,拿不定的便去問太後罷。”
宋氏咬咬唇,還欲再說什麼,他已經起身入內了。宋氏只得跪下送他,片刻之後,她就听到里頭模糊的說話聲。
“……怎的還沒睡著?不是很累了嗎……”
“還是非要朕疼愛你才是?”這話帶著明顯的調笑,對方似乎拒絕他,總之不太順利,就听他又道,“你再不睡可就別想睡了……”
她頭一次听到一貫嚴肅冷漠的皇上這般說話。
這就是他所謂的,有急事要處理嗎?
總管太監劉胡已經上前一步,微笑道︰“皇上怕是已經歇下了,貴妃娘娘請回吧。”
這是在表示她不該听下去了。
宋氏強露出笑容︰“還請問劉爺爺一句,皇上這是與誰在一起呢,我沒記得有哪位嬪妃侍寢啊。”
劉胡是只老狐狸,豈會露了帝王的底,只笑道︰“奴婢過來當差的時候,人就在里面了,要說是誰,奴婢也沒瞧見。”
宋氏心道狗屁,你一天十二時辰跟著朱明熾,怕是連朱明熾什麼時候如廁都知道,會不知道他帳中那人是誰?不過是不願意說給她听罷了,也是,朱明熾身邊的總領大太監,嘴巴緊如蚌殼一般撬不開,她怎麼可能問得出來。
她不再多言,微笑頷首離開。
跟著轎攆旁的貼身宮婢輕聲道︰“娘娘想知道那人是誰還不簡單,只消咱們在此處略等片刻,那人肯定會出來。明天陛下要去地壇祭祀,今日此人不會留寢的,祖制不允。”
宋氏淡淡道︰“你看皇帝,像是守祖制的人嗎?”話雖說著,她卻讓太監停下轎攆,說,“那就等她片刻吧。”
宮女想說什麼,又嘆了口氣覺得不好說。
當年對身為二皇子的陛下萬般嫌棄,進宮了也是如此,陛下不過是礙著宋家顏面,給了貴妃的位分,一天也未曾侍寢。不過皇上不讓後宮侍寢也不是一兩天了,太後著急也沒用,畢竟萬般的事都是皇上說了算。他不喜歡後宮的女人,就當真是踫也不會踫。
看一看這人是誰也好,比著皇上喜歡的模樣來,總能好些。
寒風吹過,蓮台里的蠟燭跳動。
長寧這日沒有留宿,一則朱明熾明天要祭地壇,他自己不在意這個,趙長寧卻不想陪他。二則她還怕自己露出什麼破綻,叫朱明熾察覺了異樣。所以就從乾清宮里出來了,路上還思考著吏法新編的事,她最近與翰林院大學士、刑部侍郎著手重編吏法,要翻閱的典籍很多。
那個人影逐漸近了,宋氏的眼楮微微一縮。
紅蔻丹的手指,緊緊抓住了手帕。
這個人她怎麼會不認識,這不就是號稱最年輕的四品官,大理寺少卿趙大人嗎?他家與自己家族還有些過節。
方才是他在里面?
難不成,帝王其實是好男色?
趙長寧已經看到了貴妃的轎攆,停下行禮︰“微臣叩見貴妃娘娘。”因為是內宮女眷,她最好還是避開為妙,便準備後退。
宋氏看著他那張比女子還要秀美的臉,一股強烈的惡心沖上心頭,難怪!帝王對後宮視而不見,分明就是喜好男色!此人年紀輕輕位居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不過是以色侍君主,帝王尤其喜愛,才破格提拔的吧?
如此妖媚貨色,媚亂朝綱,配得上做官嗎?
強壓著內心深處的厭惡,宋氏冷冷道︰“我未讓你退下,趙大人擅自退下,可是不敬?”
大家遇到宮眷都會請安後立刻避開,這不是常識麼。
長寧一愣,仍舊跪下︰“娘娘可是還有吩咐?”雪天路冷,磚地結冰,片刻就開始寒氣入骨。
宋氏厭惡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道︰“本宮方才在殿內听到一些事,卻是說也說不出去,只是本宮有句話當與趙大人講……”長寧听到這里,心下已是一沉。剛才貴妃來稟報事情,听到帝王說那些話,恐怕是猜到了她與帝王的關系了……
“趙大人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惑亂朝綱的妖孽之物,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恐怕趙大人的座師,知道趙大人竟然以色侍君主,也會不恥趙大人的為人,恨自己教了這麼個學生吧?”
趙長寧手心掐緊,面無表情道︰“貴妃娘娘誤會了。”
“誤會?”宋氏冷笑,正欲再駁斥此人,背後宮女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道,“娘娘,不可……”
此人畢竟是正四品的大臣,他就算真有過錯,也輪不到娘娘說什麼,娘娘這是氣昏頭了。
他日皇上若追究起來,娘娘也難辭其咎。
宋氏卻不管宮女的阻止,低聲道︰“這樣不要臉的人,便是我今日斥責他,他敢把這話傳出去嗎?他恐怕自己都嫌丟臉吧?”
“娘娘。”趙長寧四平八穩地道,“倘若娘娘只是為了些莫須有的事指責下官的話,下官恐怕不能奉陪。倘若有別的罪責,還請娘娘上書皇上或者都察院吧,下官告辭。”說著她叩頭起身,然後拍了拍官袍上的冰碴,繼續往前走去。只是與來時比,腳步略微遲緩了一些。
宋氏氣得發抖,這樣一個妖媚東西,魅惑皇上使他無心後宮,他還有理了!
但正如趙長寧所說,他雖然是正四品,貴妃形同從一品,但她沒有理由干涉朝臣諸事,這是大忌。
宋氏在他背後冷笑道︰“趙大人,你這般自輕自賤,他日史書工筆,恐怕你也是滿紙荒唐吧!”
趙長寧不再理會她,靜靜地走下了台階。
等上了宮門外的馬車後,她突然捂著嘴,干嘔了許久。
給她趕車的燕雲山听到了,撩了簾子進來︰“大人,您怎的這毛病還沒好?要不您返回去,找太醫院的給您診治一番?”他怕大人這病久了傷胃,覺得是宮外面的大夫功力不夠的緣故。
“無妨。”長寧拿帕子擦嘴,馬車內烤著火爐,她怎麼可能找太醫。
一把脈,什麼都藏不住了。
朱明熾要留她在身邊,後宮又有宋氏在。她是大理寺少卿,宋氏拿她無可奈何,她如果是皇帝身邊的一個女人呢?宋氏想將她怎麼揉搓就怎麼揉搓,靠皇帝的庇佑?開什麼玩笑!
“你派人去找柳大夫過來。就說是上次約好的藥,該拿過來了。”長寧淡淡地說。
若再慢些,那男人恐怕就要察覺到端倪了。
馬車駛離宮外,宮內朱明熾打起精神,打算再閱一會兒奏折再睡。
劉胡進來將蠟燭換了一盞三柄的,室內頓時明亮起來。他附首過去,在皇帝耳邊低語。
“哦?半月請了三次。”朱明熾翻閱奏折,“可是哪里不舒服?”
“奴婢不清楚,听說是傷寒。”
朱明熾笑道︰“傷寒能傷半個月?怎麼方才見她好好的,估計是有別的事找這個柳大夫,你把人給朕帶過來問清楚。”
劉胡應喏去了,但不過片刻他又過來回話了︰“陛下,那邊剛又把人請過去了。”
朱明熾這次察覺到了一絲不對,筆一放。
“沒說找過去是為什麼?”
“沒有,只听說拿了幾包藥,匆匆過去了。”劉胡說,“按您的吩咐,撬了藥櫃,拿了藥方出來給您看。”他把藥方從袖子里拿出來,打開後雙手遞給了帝王。
朱明熾接過來,但他不通藥理,上面寫的什麼也不知道。示意一眼劉胡,劉胡已經明白了,立刻出去傳許太醫。
可憐許太醫,快七十歲一個老頭了,總是半夜叫人從床上挖起來,以為帝王突發疾病,帶著徒弟提著藥箱匆匆趕往乾清宮。
到了乾清宮,燈火通明,帝王正拿著張藥方沉思,看樣子沒病。
許太醫叩地行禮,朱明熾招手︰“不要多禮,過來替朕看看這張藥方是做什麼的。”
許太醫無語凝噎,不過是一張藥方單子,皇上您隨便找個值房的太醫看就是了。非要把他一個掌院太醫半夜叫來,他哪里敢說半句,抹了把額頭冷汗就上前去接單子,掃一眼就明白了,放下單子再磕頭︰“陛下,瞿麥六兩,通草、桂心各三兩,牛膝、榆白皮各四兩,此方為《杜氏女科輯要》中墮胎一方……”
他話剛說完,只見皇帝臉色大變。
頓時又青又白,似喜似怒,俄而陰雲密布。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好!好的很!”
劉胡一見皇上發怒,嚇得已經立刻跪下了,他早也知道趙大人是女子了,別人瞞得住,他可是瞞不住的。皇上要給你的胎都敢不保,聖怒難犯,趙大人!您這膽子是包天了啊!
“你跟朕一起。”朱明熾立刻站起來,告訴劉胡,“錦衣衛準備出行,立刻跟朕外出。”
“皇上,深更半夜……”劉胡想說您這樣太引人注目了。
“朕的兒子要被她殺了,你給朕閉嘴!”朱明熾斗篷披在肩上,語氣沉得要殺人了。
第97章
四下一片寂靜。
柳大夫的藥已經送了過來,顧嬤嬤差人去煎藥了。
一直到煎好的藥送進了屋內。
“大人, 您可是考慮好了。”顧嬤嬤不知道為何, 手心也是冷汗津津的, “您當真不問……那人,他若是有天知道您私自落胎, 震怒之下……”
長寧拳頭握緊又舒開, 緩緩說︰“這件事母親不知道吧?”
“大太太不知道,奴婢替您瞞著呢。”怕竇氏知道反而壞事, 這件事自然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顧嬤嬤誰也沒說。“院里的丫頭都遣散會了, 奴婢讓柳大夫等在稍間里,如果有什麼問題, 他也能應付。”顧嬤嬤平順了氣息, “您听我說,湯藥服下之後會有痛意,比您來月事可能還要痛一些,隨後會排血,大約要痛半個時辰。您得臥床休養半月才能下地……”
“半月不行,他會起疑的。”長寧道,“三四天足矣。”
一席話說得顧嬤嬤又開始摸眼淚︰“民間女子但凡胎落,都要當成小月子休養, 至少是要在床上躺一個月隔風的。否則落下病根,您會終生難育啊!”
湯藥熬成濃濃的一小碗,盛在茶盅里, 冒著熱氣。
長寧把茶盅端在手上,手開始發抖。
她盯著顫抖的水面,手背繃出了青筋。
她下不去手,她的孩子……她下不去手!“嬤嬤,我听人家說,喝這藥還是有意外的……”她輕輕地說,“或者,喝了也下不來,活活痛死的,是嗎?”
顧嬤嬤抱住了她的手臂,哽咽道︰“咱們不打了吧,不打了!您去告訴他,辭了官職就養在他身邊生……”
“嬤嬤,您不知道。”趙長寧喃喃道,“這個事情沒有這樣簡單的。我自小女扮男裝,這是欺君罔上,我若是恢復了身份,只會淪為眾矢之的。頭先的朋友、老師不恥與我來往,趙家里我也淪為一個普通女輩。進宮更是可笑了?您看宮里是什麼樣的,與趙家為敵的有多少?我沒有身份依仗,怎麼與她們斗?朱明熾的性子,我有孕他必將我放在他身邊,就算不放在他身邊,難不成我還能瞞得住文武百官?”
她知道!她什麼都想過!
顧嬤嬤老淚縱橫。長孫一直都是最聰明理智的那個,她怎麼會忘了。
一想到長孫說的那些場面,她便毛骨悚然。習慣了長孫作為男子在家里說一不二,在朝堂上為官為民,怎麼受得了她被別人侮辱?
“我就是心疼您……”她把她摟在懷里,像她還是個孩子一樣緊緊抱著她,“您要是真的生而為男就好了……您要真是男的就好了……”
這個世界,賦予了男子太多太多的優勢。
而她呢,想要這樣的東西得付出千萬倍的努力,稍不注意還會失去。
顧嬤嬤突然生出一股憤懣不平,以及濃重的悲哀。
“好了嬤嬤,”長寧安慰地抱了她一下,放開了她,“您先出去吧。”
顧嬤嬤久久舍不得放開她,被長寧輕輕按了下手背。而長寧站了起來,她看著門開了又關,她盯著藥碗良久,終于又端起了碗。
藥碗藥液盈盈,她仍然下不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