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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節

    第13章 變形記(四)
    ——晦氣?
    甦令蠻一肚子好話登時被憋回了喉嚨,嗆得大聲咳了起來。
    麇谷居士斜眼看著這小婦人,只覺其矯揉造作委實不順眼,跟看只臭蟲似的皺緊了眉頭,問暗處的黑衣郎君︰
    “楊小子她是你帶來的?莫非是不曉得我麇谷的規矩?”
    黑衣郎君早在麇谷來時已經從樹下站了出來,幕籬將面目攏成了一片模糊的暗色。他將酒葫蘆封好,濃烈的酒香立時就被憑空截斷,麇谷不由嗅了嗅鼻子,只听少年郎君冷淡的聲音︰“信伯,你要的酒。”
    麇谷居士手腳快于大腦,立時撲了出去,將飛來的酒葫蘆捧了個滿懷︰“嘿,你小子不厚道,既是送我的酒,怎好偷喝?”
    “不過便是你我的交情,憑這酒,要讓我為這胖婦人醫病,亦是萬萬不能的。”
    甦令蠻听他一口一個婦人,此番還加上了胖字,簡直氣沖牛斗,可此番又是自己有求于人,憋得幾乎岔了氣。
    “居士莫非是看不了我這病?”
    她用上了激將法。
    可惜到底年幼,面上的神色終究帶了點出來,麇谷居士在大梁游醫多年,形形色色人見過不知凡幾,哪里還看不出她那點小九九,冷笑一聲︰“看得了,也不看。”
    “我麇谷有三不醫,婦人不醫,貌丑不醫,大惡不醫。你佔了前兩條,莫痴心妄想了,回去吧。”
    甦令蠻縱不是玻璃心,亦出離憤怒了。
    說她胖,這是事實;可說她丑,這便不能忍了,譏誚地笑了聲︰“莫非居士非婦人所生,婦人所養?是石胎里蹦出的泥猴?若居士瞧不起婦人,便該將這父精母血還一半出來才好。”
    這不是跟端碗吃食,放碗罵娘一個道理麼。
    麇谷居士被她的伶牙俐齒給懟得頭一回沒了言語,指著甦令蠻“你你你”了半天,沒說出一句來。
    “何況居士莫非老眼昏花了,我甦令蠻雖然胖,但這樣貌,亦是在胖人中萬里挑一的。”
    “噗哈哈哈——”
    暗夜里一聲爆笑,驚起了無數半棲在枝干上的鳥影,撲稜稜拍著翅膀劃過長空。麇谷朝身後怒吼︰“狼冶!是不是你!”
    即便發生了這許多事,清微依然靜默不語,月色的清輝仿佛自動屏蔽了他,只留下孤獨的影子。
    “小娘子真有趣!”
    一個娃娃臉的少年郎君笑跳著從百米揩外的一棵樹上蹦了下來,先是朝甦令蠻笑了聲,繼而轉頭與清微揚了揚手︰“楊郎君,你可來了!”
    清微點了點頭,一陣風過,半掀起幕籬,隱約看到憤起的喉結,即便是故人重逢,亦不見興奮,仍是淡淡的︰“唔,來了。”
    麇谷忍著怒︰“狼冶你跟來作甚?”
    “居士,若狼冶不跟著,怎麼能听到這位小娘子的妙語?”狼冶一想到剛剛那胖人里的萬里挑一,便憋不住笑,忍不住湊上前來。
    甦令蠻被湊近的一張臉唬了一大跳,往後蹬蹬蹬退了幾步,狼冶才驚訝地道︰“居士,怕真是你眼拙,若拋開那些肥膩,這小娘子五官相當標致,那話……倒也有些道理。”
    “是麼?”麇谷將視線落在甦令蠻面上,他剛剛不過一瞥,沒細瞧,此時忍著嫌惡看來,倒是看出些苗頭來︰“確然不差……”
    甦令蠻不由期待地看著他,“但我麇谷的規矩,不能破。”
    “不醫!小楊郎君,你帶來的人,你看著辦。”
    “信伯誤會,此人與我無關。”
    清微頭也未抬,靜立在枯樹旁的姿態,甚至周圍這蕭瑟的空氣更冷凝。
    甦令蠻征了怔,她本以為兩人之前好歹有過交集,又有 餅之誼,卻沒料這黑衣郎君……
    也是,本不過是萍水之交,此時撇開倒也合情合理。
    甦令蠻雖性子蠻了些,倒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
    她來前早先就知道這麇谷居士的牛脾氣,當年刀斧加身人頭落地之際,都未能讓他破了規矩,此番她不過來那麼一回,還說了不中听的話,自然也不可能成功。
    可——
    甦令蠻這人除開幾乎破了天的自尊,能壓過這自尊的,便是其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蠻性子。她也不撒潑打滾,就跟著這三人不肯走。
    他們去哪,她便跟到哪,形影不離,甩都甩不脫。
    黑衣郎君渾不在意,只伴著明月清風自在地在林中閑走;而狼冶小孩子心性,時不時回頭逗她說話,覺得這小娘子相貌不成,性子有些趣味;麇谷的態度便差多了。
    甦令蠻看著居士鼻翼旁深深的兩道法令紋,忍不住猜測道︰“莫非以前是被婦人棄了,才……”
    麇谷趕了十幾回,偏生這小娘子看著壯,手頭的勁兒實在不小,下盤穩當,功夫亦是練熟了的,他竟是打她不過。
    身旁兩個少年郎君又使喚不動,言“打小娘子實非大丈夫所為”,一行人在林子里兜了一晚上的冷風,眼淚鼻涕都快出來了,也不見這小娘子放棄。
    麇谷居士實在拿這癩皮狗無奈,攆又攆不走,打又打不過,只得怏怏地領著一行人回住所去。
    甦令蠻其實並非不難堪,可想要瘦下來的意念壓倒了所有身為女兒家的羞辱。她這輩子受的苦,都在這體型上了,此時抓住的稻草再細,不到極限,又如何肯放?
    金烏東升,一絲絲煦暖的微光,透過枯枝隱隱綽綽地落下來。
    清微不覺往旁瞥了一眼,發覺那白胖的面上,沾染了不知何處的青灰色斑跡,明明狼狽難看到極點,卻又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朝氣來,使得他見慣了姝色的眼楮,也好似被刺了一般。
    前方住處已然見望。
    林中一大片的空地上,圈出了一圈籬笆,其內小雞低啼,兩旁的菜畦上新冒出一點綠意,兩間低矮的房屋矗立在籬笆內,並不繁華奢侈——
    不過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罷了。
    麇谷居士好似看出她的意思,嘲笑她︰“怎麼?失望了?你們這些婦人,只一味知曉攀權附貴,又如何懂得品味這平凡真味?”
    “居士這般說,未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莫非……”
    甦令蠻看老頭子面上色變,到底沒忍心說出來,雖心里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道︰“阿蠻自小便錦衣玉食的長大,卻也知曉這犁地看天吃飯的日子,未必真灑脫。當然,居士是有真本領在身,不愁日子過不下去。可那些看天吃飯的老農,日子不也過得苦巴巴?”
    她跟著習武的師傅,是太守府里的一個武夫,手頭有些功夫,但從前亦是苦日子過來的。甦令蠻常听師傅講過去,自然曉得那些底層人過的是什麼日子。
    大梁不過建國四十余年,兵起定州,席卷中原腹地,直至天下大一統,如今日子是好過些,可那麼多年的兵禍又豈是幾十年就能徹底恢復過來的?
    麇谷居士頓時不言語了。
    被婦人一頓搶白,面色自然不大好,可又知道對方年紀輕輕說得倒也有些道理,與那些個只知吃喝玩樂的小娘子不同,還算知曉些民生疾苦。
    甦令蠻跟前跟後,看著一行老少郎君燒柴煮粥囫圇吞,不由面帶菜色。
    狼冶心不忍,起身想為小娘子倒上一碗,卻被麇谷阻了︰“你欲我出手?”
    甦令蠻俯身便行大禮︰“居士肯了?”
    “非也。”麇谷瞪她一眼,居這般渾賴,大蛇隨棍上的本事不小,“若你喝了這粥,我必不會出手。”
    甦令蠻“啊”了一聲,思及話本子中常看到的“高人”行事,便以為是麇谷在考驗她,不由站得直挺挺的,高聲道︰“居士放心!阿蠻必不食你這粥!”
    狼冶“噗嗤”一聲笑了。
    清微看著眼前的粥食,並無進食的欲望,見狼冶與麇谷居士都用完,才道︰“信伯,可否開始了?”
    麇谷居士朝外面的日頭看了看,搖頭道︰“及時午時,金烏最盛之時,方好行事。”
    “放心,我既應承了你父親,自然便說到做到。你這疾癥,只差最後一道便可完全拔除,此番過後,便是鷹擊長空,再無束縛了。”
    幕籬動了動,清微頷首道︰“多謝信伯。”
    甦令蠻怔怔地看著他,想道︰“這人對自己的病,好似也不大在意,活得還不如一根野草。”
    麇谷“唔”了一聲,朝甦令蠻抬了抬下巴,指著籬笆院︰“我這屋,可不許婦人進,你去那站著!”
    甦令蠻乖乖地退到了廊下,站到了籬笆院里。
    小雞仔們絲毫不怕生人,叫跳著蹦過她腳背,甦令蠻利落地旋身,面不改色地躲過一坨糞便的突然襲擊,挪了兩步,靠到了籬笆牆垣上。
    肚子又開始咕嚕咕嚕地翻攪起來。
    她在懷中掏了掏,將黑衣郎君贈她的另一塊 餅也掏了出來,嘴角的笑便深了些,想著恩公雖然人冷了些,心還是好的,知道扶貧惜弱之人,怎麼樣也不是壞人。
    狼冶在廊下,跳到麇谷居士的身旁︰“居士,你真的要出手?”
    “小冶,你 癥了。”
    麇谷居士頭也不回地走到東廂房,一倒頭便躺了下來,呼呼地睡起來大叫大覺。
    狼冶摸了摸後腦勺,沒明白這是要治還是不要治,朝籬笆院里丟了句︰“小娘子,居士可忒的心狠,你當真要在這留下?”
    甦令蠻眯了眯眼,狼冶年紀看得出來與她差不離,娃娃臉清秀可愛,還有副熱心腸︰“小郎君,可能幫阿蠻送封信出去?”
    “我家僕人在林子外守著,為避免他們帶人闖林子擾了居士清淨,不如小郎君幫我帶副口信?”
    甦令蠻剛剛隨麇谷居士進來,便發現了這小小的林子別有機關,她曾听過,麇谷居士在幼時曾師承鬼谷子,習得醫道,這易經術數里的機關許也有?
    這不過是傳說,可若不如此,實在無法解釋那一路失蹤的刻刀印跡。
    便盧三和巧心帶人來探林子,約莫也是一無所獲。可到底擾了林子的清淨,此時說這個,她有把握狼冶會答應。何況一夜未歸,實在不知林外情況如何,阿娘必是要擔心了。
    狼冶果然答應了,取了甦令蠻的隨身物品跟撒歡的小鹿似的前去報信,看上去興致極高。
    這下,四野無人,唯有茅屋兩座,靜靜地伴隨著冬日的涼風與晨日,甦令蠻就著梨花白一口酒,一口餅,將將填了腹。
    酒暖身,餅暖胃。
    若不算這一身肥肉,甦令蠻倒也覺得這日子不差。其實——若當真灑脫,也不該計較這一身肥肉,她苦中作樂道。
    清微“吱呀”一聲半開了窗,屋檐下,能看到細密的蛛網層層疊疊,他安安靜靜地坐了會,驀然看向小院里悠閑自在的胖娘子,低聲道︰
    “你不擔心?”
    甦令蠻愕然地抬頭,以為是自己听岔了︰“擔心什麼?”
    “所有。”
    甦令蠻笑了一聲,抬頭往回看,發覺這人便是到了屋中,依然帶著幕籬,答非所問︰“恩公為何一直帶著它?”
    清微又安靜了下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對著一個陌生的,往後也不會有交集的小娘子,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可名狀的安心——
    這麼個閑適而普通的院子,一個普普通通不知他名姓的人。
    甦令蠻並不知這黑衣郎君如何想,卻覺得委實憋不住了——這麼一夜沒出恭,她憋得臉都紅了︰
    “可,可有茅房?”
    清微驀地大笑起來,一個清冷慣了的人,笑起來那也是驚天動地的。甦令蠻委屈地看著他,牙齒咬得咯 響︰
    “茅房在哪?!”
    麇谷居士偷偷睜了眼,想想翻個身繼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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