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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朝陽宮 1

    張出塵拍掌喝彩︰“大哥好指法!”李靖微笑道︰“大哥指未及身,是用純陽內力隔空點中他四滿穴。”虯髯客好似吃了一壺寒冰,他剛才手腳亂舞,就是施以障眼法,暗用純陽內力突襲得手,純陽力是師父伊敘奴留給他的保命絕技之一,非到萬不得己絕不輕用,今天他為了保住面子,首次在人前出手,沒想到被義弟一眼看穿。
    獨孤士極看到虯髯客力擒許遜,驚喜之余也暗暗慶幸,自己仗劍江湖,張揚逍遙,能活到今天實算幸運,別說是虯髯客、許遜這樣的高手,就是昨夜偷襲之人,功力也比自己高,堂堂正正比武,照樣勝過自己,以後還是丟掉長劍,夾起尾巴,再也不做游俠浪子了。
    李靖上前提起許遜放到自己的馬鞍上,這才問起士極為何在這里,士極把昨天至今發生的事詳細講了一遍。此時忠恕還在酣睡,李靖雙手捧著好友遺孤,心中悲戚,淚水充盈雙眼。張出塵早已淚流滿面,父母死于非命時她年僅十歲,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深刻于心,五年來與李靖夫妻美滿,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好似已經忘卻了昔日之痛,不料今天又被勾起。
    過了一會,李靖平復了一下心情,對士極道︰“獨孤,段兄與我等生死之交,他遭逢大難,此仇必報。此子是段兄唯一骨血,我想麻煩你將他送到嵩山段家,保存段兄一線血脈。我等三人即刻到晉陽會會那武顯揚。”
    士極從李靖手里接過忠恕,道︰“好!把孩子送到嵩山後我立刻去找你。”立在一旁的虯髯客突然道︰“孩子還是交給我吧,獨孤和你們去晉陽。”李靖夫婦疑惑地看著他,此去晉陽可能與武顯揚正面對決,正需要他大展身手,不知他為何突然要與獨孤交換行程。虯髯客也不解釋,從士極懷里抱過忠恕,系到自己背上,翻身上馬,撥轉馬頭,向李靖三人一抱拳,道一聲“珍重”,揚鞭而去。
    虯髯客的脾氣素來古怪,但此等不合情理之舉卻是第一次發生,他走得如此決絕,李靖預感以後兩人再也不會相見了,細細回想最近的一切,不知是哪件事讓義兄突然生變,張出塵安慰丈夫道︰“義兄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們先去晉陽,這邊事了,就趕去和他會合。”李靖搖搖頭,事已至此,挽留也是無用,三人上馬奔向晉陽。
    虯髯客確實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與李靖相見,他背負著忠恕向南行去,心里默禱︰義弟保重!弟妹保重!來世還做兄弟!李靖自以為與虯髯客共歷生死,肝膽相照,對他的一切已經了然于胸,殊不知這位義兄志向之高遠,出身之復雜遠出他想象。虯髯客並非如他自己所講的出身長安張姓,他不是漢人,而是鮮卑慕容部的後人,二百年前五胡亂華,其先祖率部從祖居地漠南草原進入中原,在今幽州境內建立了燕國,不久即被異族攻滅,慕容部淪為他族軍奴,十年後又尋機再起,恢復燕國,一百年間,六立六亡,六亡六起,精神之頑強亙古未有,他族忌憚慕容部的倔強傲驕,合力攻破其國,將其族人全部拆散,約定每縣治下僅能有三戶慕容,如果多生一個男孩,要麼把男孩溺死,要麼將其父親或祖父處死。
    虯髯客自小就渴望像先祖一樣開國立業,他自負雄才大略,一心想重建燕國,哪怕做一天皇帝,死也甘願。他在江湖上行走,一為聯系族人,二為結交豪客,為將來起事做準備,誰知他漂泊十數年,只聯絡到幾戶慕容後裔,慕容族人星散各地,不是被漢化,就是成了耕夫販卒,每天為糊口掙扎,再也不願為不著邊的祖業拼搏。結識李靖後,虯髯客更加灰心,初結識時,他自認機謀兵策遠遜李靖,唯武功穩操勝券,哪知在他親手指點之下,李靖進步神速,一年之內,不僅內力雄強于他,拳掌功夫也隱佔上風。虯髯客心里暗想,有師父留給自己的保命三招,真要拼起命來,最後還是能勝李靖,哪知今天純陽內力初次展露即被李靖看穿,看來天下武功第一的寶座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虯髯客氣沮消沉,直感了無生趣。
    在把那張羊皮紙交給士極時,虯髯客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頓覺死灰復燃,心室光明,決定立刻動身前行,但想就此一去,將與義弟夫婦永別,心中悲戚,不敢多看他們一眼,強忍著淚水背起忠恕,騎上馬轉頭就走。
    行出數里,身後已經看不見李靖等人的身影,虯髯客撥馬轉頭向西行去。中原有李靖,還有李靖要去投奔的李世民,要在此開國建基已無可能,他想起師父伊敘奴曾講過,在大燕最後一次滅國時,有一支慕容族人向西遷徙進入西域,在雲嶺之西的粟特安頓下來。粟特遠離中土,廣闊無邊,胡人在那里建立了幾十個國家,這些國家或大或小,依附于突厥或者薩珊波斯,更有遠與西方大秦國聯絡的,自己能操胡語,到那里必能大展身手。
    李靖本想把忠恕送到嵩山段舉老家,交由段氏族人撫養,虯髯客定下自己的方向後,覺得把這個孩子交到另一個地方比送他回鄉更為適當。
    忠恕醒來,發覺四周景物陌生,不見父母的影子,連士極叔叔也不見了,害怕得哭了起來,虯髯客初時不理會,听他哭得久了,就在荒郊野外停了馬,把他解下來哄哄,一個從未成家的粗豪壯漢哪會哄孩子,忠恕見他呲牙咧嘴形貌嚇人,哭得更響,虯髯客見手段無效,索性把干糧和水放到地上,自己坐在一邊吃東西,不再理他。忠恕哭到嗓子嘶啞,聲音越來越小,他肚子餓極,聞到干糧的香味,試探著拿了一塊,見虯髯客沒反應,就慢慢吃了起來,虯髯客見他吃了一塊餅,心底松了一口氣,又喂他喝了一點水,這才徹底安心,休息片刻,重新把他負在背上,上馬西行。
    忠恕開始時眼楮四望,還想著尋找父母,不一會就在顛簸中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黑,二人身在一個破廟里,虯髯客點著一枝火把,不知從哪里變出吃的喝的放在他面前,忠恕這次膽子大些,拿起吃的就放到嘴里,竟然是一種從未吃過的小甜糕,接連吃了三個,又喝了一點水,虯髯客見他不再吃了,從馬上取下行囊,把毛毯鋪到廟當間,和衣躺下,指了指自己的身側,忠恕猶豫了一下,挪到他身邊躺了下來,虯髯客伸手摟住他,二人漸次進入夢鄉。
    第二天忠恕醒來時虯髯客已把食物備好,二人吃過,虯髯客重又把他負在背上,上馬繼續西行。忠恕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對見到父母不再抱持希望,也不再鬧騰,虯髯客本就寡言少語,更不會和童稚對話,忠恕不哭,他也省心。
    虯髯客渡過黃河後繼續西向,穿過榆林,三天後進入隴州,此地干旱少雨,樹木稀少,村落很小,經常數十里見不到人,虯髯客怕餓著忠恕,就買了個大皮囊,里面灌滿羊奶,沒有食物時就以羊奶充饑。再向西行,翻過烏鞘嶺,就進入了著名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是內地通往西域的要道,古稱雍涼之地,南方是祁連山,北方是合黎山,當年慕容族人西遷,曾在這里與攔截的胡人血戰三天,虯髯客重走先輩們走過的路,心里激動。進入走廊不久,左手邊出現了一道巍峨的山脈,那就是祁連山。祁連山自西向東連綿千里,群峰聳立,山頂是皚皚積雪,山腰是挺拔的林木,融化的雪水向北流入走廊,養育了一個個綠洲。
    中原人知道河西走廊這個地方時,走廊正為匈奴人佔據,在匈奴語里,祁連的意思就是天,秦朝大將蒙恬把匈奴人趕出河套平原後,走廊上的匈奴人被斷了後路,相繼撤往漠南,曾在西域立足的胡人趁機涌入,建立了大小月氏等胡國,秦亡後匈奴人又重回此地,趕跑了胡人,七十多年後,漢武帝派出驃騎將軍霍去病打跑匈奴人,張騫出使西域,絲綢之路自此開通。此後三百年,匈奴與大漢王朝一直在走廊爭斗,雙方你消我長,綠洲上的國家也生生滅滅。現在匈奴早已滅國,走廊上已找不到匈奴人的蹤影,綠洲上雜居著漢人、鮮卑人、突厥人和胡人,或耕種或貿易。
    大隋統一中原後立刻經略走廊,當今天子楊廣親自領兵打跑了久居此地的土谷渾,重設漢時四郡,從東往西分別是武威郡、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走廊又恢復生機。但置郡不久天下就亂了,楊廣把西部的守衛之兵抽調回中原,酒泉郡、敦煌郡旋即被突厥人佔領,張掖和武威盜匪橫行,東西方商隊輕易不敢來往,亂世之中,走廊上的綠洲只能靠偶爾經過的短途商旅維持著生機。
    看到了祁連山,虯髯客就開始打听朝陽宮的位置。朝陽宮乃百年來最為著名的道家宮觀,據說就在祁連山中,朝陽武學名播天下,中原最著名的勇士多出身于那里,大隋第一高手史萬歲自小就在朝陽宮中做道士,學成下山,威震宇內,李靖的內功即由他傳授。虯髯客愛武如痴,早就想來見識一番,另外此次西行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把忠恕送到朝陽宮去,做朝陽弟子,學朝陽武功。
    虯髯客對李靖送忠恕回嵩山極不認可,如果這孩子的父母為人所殺,他就應當奮發習武,手刃仇人,即便殺不了主凶,也當殺光他的家人,這才叫快意恩仇,不枉為男子,到嵩山進書院,做個咬文嚼字嘰嘰歪歪的儒生,仇人尋來依舊得引頸就戮,實在是窩囊至極。虯髯客從許遜的一句“已非朝陽宮人”,判斷江湖傳言並非空穴來風,武顯揚等人極可能與師門鬧翻,叛出了朝陽宮,他給朝陽宮送去對手的敵人,料想他們必會接納。虯髯客做事算粗不算細,有個大致的方向就傾力而為,渾不知微小細節能令事情南轅北轍,面目全非。
    虯髯客行經三個綠洲,詢問了上百人,竟然無一人知道朝陽宮位居何處。沿著走廊,祁連山北面崖壁上多有信徒們開鑿的佛洞佛像,山腳下有眾多佛家寺院和祆教廟宇,甚至還有景教的教堂,唯獨沒有一家道教宮觀。虯髯客犯了難,朝陽宮名滿天下,稍通武學之人都知道它在祁連山,沒想到祁連山如此雄闊,在中原如雷貫耳的朝陽宮在這里卻籍籍無名,根本無人知道。
    虯髯客並不氣餒,他有意找來往的商隊詢問,走廊上的商旅見聞極廣,如果連他們都不知道朝陽宮,就說明朝陽宮不在河西走廊上,要麼它僅是個傳說,並無實存,要麼就是隱藏在極深山中,少有人知。虯髯客不信朝陽宮是人們編造出來的神話,但三天後信心開始動搖,道教是漢人宗教,祁連山腳下的居民中漢人不足三成,多數人漢話都說不流利,與中原也少有往來,怎麼會有道人去易存難,跑到巍巍雪山深處建立宮觀?又有誰會舍近求遠忍受饑寒來此修真練氣呢?
    虯髯客邊走邊問,出金昌來到了張掖,南望祁連,山勢更加雄偉,山下是青青的牧場,山腰是蔥郁的森林,山頂覆蓋著皚皚白雪,三者之間界線分明,走廊上的綠洲越來越小,張掖城西不遠就是茫茫戈壁,再向西走,就是酒泉了,酒泉遠離祁連山四五百里,朝陽宮不可能建在那里。出張掖城不遠就會遇到突厥人,想再西行,就得像張騫當年一樣闖過去了,一路上打斗難免,帶著忠恕極為不便,虯髯客決定在此多留一天,繼續探訪朝陽宮,如果還是找不到,就找個合適的人家,先把忠恕寄養在這里,等自己在粟特西域站住腳,再把他送回中原。
    張掖城不大,但十分繁華,這里是東西南北交通的節點,不僅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南邊不遠處還有進出吐蕃的關口,商旅往來,人煙稠密,漢人、吐蕃人、突厥人、各色胡人比肩接踵。城西住著幾十個商隊,商隊的頭人見識極廣,為祈求路途平安,每到一處,他們都要去當地的寺廟祭拜。虯髯客拜訪了十多支商隊,依然沒有得到一絲朝陽宮的訊息,他失望至極,天過晌午,看見一家胡人開的旅店,頓感饑餓,就帶著忠恕進去坐下,點了烤餅和羊肉,一邊吃一吃想著如何安頓忠恕。忠恕已經看慣了他的嚇人模樣,不再害怕,有東西就吃,困了就趴在他背上睡覺,覺得十分安全,也就不再哭鬧,相處十多天,兩人沒說過一句話。
    虯髯客默默看著孩子吃東西,此時將要分別,心中突然覺得不舍,但只一轉念,就暗罵自己糊涂,前面還有無數血雨腥風等著自己,怎麼突然對一個孩童動了柔念?他轉過頭去,不再看忠恕,剛扭過臉,眼角瞟見一件東西,心頭一動,站起身來上前查看,只見在門廳的後牆前擺著一個案台,上面供奉著兩尊一尺來高的石頭佛像,還有一個天主受難的十字架,案台後的牆壁上釘著四幅掛像,從東到西依次是祆教的斗戰神軋犖山、佛教的如來、景教的天主,最後是一幅發黃的掛像,竟然畫著一個騎黑牛的漢裝老頭,左下角用胡語寫著“中土聖人”四個字,這不就是老子李耳嗎?道家尊老子為太上老君,是至尊之神,中土又流傳著老子騎青牛西出陽關度化胡人的故事,道家還制作有《老子化胡經》傳世。
    虯髯客忙叫來店主,詢問他掛像從何而來,店主是個五十來歲的胖胖胡人,年輕時做過商隊領隊,與所有領隊一樣,他每到一處都要進寺廟教堂請神,這些造像和掛像都是他請來祭祀的,那個老子掛像,是他最後一次走商時得到的。八年前的冬天,他帶隊進吐蕃貿易,回程時因為貨物不多,又貪趕時程,就準備抄個近路,走廢棄的祁連山古道。那條古道原是走廊與吐蕃貿易的主要通道,比其它通道要省十多天的路程,很久之前因為山崩而廢棄,商隊進入祁連山不久就迷了路,又遭遇暴風雪,他只得扔了貨物,與同伴牽著馬匹和駱駝在山里摸索,想找個稍稍避風的地方躲避暴雪,但風雪太大,天氣太冷,同伴接連倒下,馬匹和駱駝也都凍死在路上,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沒有吃的,寒夜中又找不到道路,眼看就要凍僵,情急之下他剖開死駱駝的肚子鑽了進去,靠著一點余熱支撐了兩天兩夜,第三天風雪停住了,他卻被困住了,天氣太冷,駱駝尸體被凍得像鐵一樣硬,他被裹在其中動彈不得,眼看就要凍餓而死,湊巧有兩人路過,他們用刀把他剖了出來,帶他到阿波大寺,給他按摩療傷,休養半個月後,又是那兩個人把他送回了張掖。第二年他備了布匹牛羊去感謝他們,因為寺里不殺生不食葷,他們僅收下布匹,又讓他把牛羊趕了回來。就是這一次,他把寺里的神請了回來,以後每年他都會攜帶布匹和糧食去山里看望,但上個月他再進山時,發現懸崖上搭建的橋被拆掉了,無奈只能折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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