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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為田舍郎 第143節

    顧青的三分睡意頓時完全清醒過來,腦子飛快轉動。
    自己不過是個新晉的縣侯,昨夜在李隆基面前互相飆了一陣演技,演那一出戲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都是為了生活嘛。
    按理說大家演完後收工,不應該再有交集了才對,區區一個縣侯哪里值得安祿山拜訪?
    腦子里思考著安祿山拜訪的目的,顧青卻沒敢耽誤,急忙叫來了丫鬟給他穿戴整齊。
    封建主義的腐朽生活漸漸將顧青染變了色,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樸實無華的山村農戶少年,如今的顧青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沒了丫鬟的照顧,他甚至連衣服都不會穿了。
    穿戴過後,顧青快步來到前堂,安祿山端坐在客位,半闔著眼一動不動,像一位超脫于世外的得道高僧正在靜靜地參悟禪機。
    顧青走到堂外見他這副模樣,于是忽然停下了腳步,深深地注視著他。
    安祿山現在的樣子,或許才是真正的他吧。
    算不得英雄,也算不得梟雄,他只是一個包藏禍心的反賊,用他精湛的演技征服了李隆基,征服了朝堂里所有的臣子,如此心懷不軌意圖且手握重兵的胡人將領,可笑的是滿朝君臣居然沒有一人懷疑他的忠誠。
    自稱兒臣也好,在李隆基面前用肥胖的身軀跳胡旋舞也好,用無比恭敬地態度膜拜天可汗的表現也好,都是蒙蔽君臣的假象。
    這個人長得肥胖,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樣子也是刻意表演出來的笨拙可笑,然而顧青此刻看到他時,卻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能在史書上留名的人,無論美名還是罵名,都不是簡單的角色,如果以為安祿山果真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可笑笨拙,那就未免太可笑了。
    定了定神,顧青輕輕發出一聲咳嗽。
    安祿山赫然睜眼,扭頭望向堂外,眼神注視顧青的那一剎,顧青頓時有一種被無形的利劍刺穿的不適感。
    那一剎的眼神,好銳利。
    “安節帥大駕光臨寒舍,下官未能出門遠迎,委實怠慢貴客,望節帥恕罪。”顧青哈哈笑著行禮。
    安祿山再次露出招牌式的豪邁笑容,大笑著起身挽住顧青的胳膊,道︰“昨夜陛下御駕之前,不便與顧賢弟相談,但安某對顧賢弟的風流神采可是仰慕得很,心慕之下不告而登門,失禮的是安某,賢弟莫怪罪。”
    第二百零六章 肉包打狗
    黃鼠狼給雞拜年,雞的心情很愉悅。
    因為這只黃鼠狼很有禮數,沒有空手上門。院子里堆滿了各式禮盒禮品,顧青眼尖發現禮盒都是黑檀木所制,上面還瓖了不少寶石,光是禮盒便值不少錢,想必禮盒里面的內容更令人心花怒放。
    顧青最近恰好陷入財政危機,家里庫房被兩位掌櫃掏光了,正發愁管家下人們的月俸,然後黃鼠狼便帶著禮物上門了。
    顧青忍不住暗暗狐疑,自己變窮的事難道被誰走漏了風聲?
    看到院子里的禮物後,顧青的態度更熱情了幾分,以過年迎財神的態度朝安祿山畢恭畢敬行禮。
    對待財神一定要尊敬,是中國人民幾千年的傳統美德。
    “酒,上酒,上好酒。”顧青對下人吩咐道。
    顧青的熱情態度令安祿山尤覺欣悅,打死他也想不到顧青究竟為何對他如此熱情。
    “昨夜與顧賢弟匆匆一晤,許多體己的話兒沒來得及說,安某心中頗為遺憾,今日冒昧不告登門,為的便是與賢弟把酒言歡,賢弟忠肝義膽,在驪山行宮救了陛下,安某欽佩萬分,我生平最喜結交忠臣孝子,待君以忠,侍親以孝,這樣的人一定是好人,安某打破了頭也是要厚著臉皮主動拜望的。”
    顧青感動地道︰“節帥,你好真誠……”
    安祿山認真地道︰“賢弟,來往久了你便知,安某為人無愧天地良心,一心只忠于天子,一生只講‘忠孝義’三字,不信問問朝堂袞袞諸公,誰不說安某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
    顧青動情地道︰“節帥所言正是下官想說的,下官與節帥一樣,也是一生只講‘忠孝義’的忠烈之人,你我志同道合,此生可為知己。”
    安祿山目露喜悅之色,如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兄弟,雙手握住顧青的手上下搖擺︰“好兄弟!”
    “好兄弟,一輩子!”
    不得不配合安祿山飆了一陣演技後,酒菜上桌,二人又閑聊了一番,安祿山這才說到了正題。
    “賢弟是陛下信任之人,尤其是在驪山救了陛下後,陛下對賢弟可謂寵信之至,听說賢弟如今官拜左衛中郎將,往後安某在朝中還要靠賢弟多多幫襯。”
    顧青謙虛地道︰“德不配位,愚弟慚愧萬分,節帥莫怪愚弟耿直,愚弟其實並非習武之人,又不識兵法韜略,陛下封我做中郎將,愚弟可謂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終日憂慮幾已成疾,生怕做錯了事辜負陛下的信任……”
    安祿山神情嚴肅地道︰“賢弟,愚兄不與你客套,剛才愚兄所說的幫襯,還請賢弟放在心上。”
    顧青一愣,沒想到安祿山原來是認真的。
    “節帥手握重兵,又深得陛下寵信,哪里需要愚弟幫襯?”
    安祿山嘆道︰“正因為手握重兵,安某才遭人嫉恨,這些年安某在外領兵戍邊,朝中卻對安某非議頗多,以往還有李林甫李相幫安某兜著,然而如今李相仙逝,朝中再無幫我之人,安某身負皇恩,忠心為國戍邊,卻被流言蜚語所讒,心中著實委屈……”
    顧青恍然大悟。
    難怪僅僅一面之緣便送如此重的禮,原來這些禮是為了收買自己。
    縣侯的爵位安祿山並不放在眼里,他看重的是顧青的身份和位置。
    左衛有宿衛禁宮的指責,顧青是中郎將,以後更是需要在禁宮里披甲領兵巡視,能夠經常見到天子。而顧青剛救了李隆基,正是聖眷極隆之時,安祿山若想在宮里安插眼線,必要時幫他在天子面前美言,消除天子對手握重兵將領的猜忌,數來數去,滿朝之中唯獨顧青最合適。
    這麼一說,顧青便明了了。
    接著顧青便覺得很好笑。
    居然送禮送到自己頭上,安祿山剛回長安,恐怕沒查過顧青的底細,不知顧青是什麼人,更不知顧青的父母是什麼人。
    果真是豪爽之輩,二話不說就直接送重禮,這跟肉包子打狗有什麼區別?
    雖然把自己比喻成狗有點不合適,但這句話卻很合適。
    如果安祿山知道了真相,不知會不會掉下眼淚。
    送禮是不能拒絕的,太不禮貌了,是友是敵先不管,把禮收了再說。
    于是顧青立馬露出真誠之色道︰“原來節帥是為了此事,節帥請放心,愚弟宿衛禁宮,與陛下和貴妃娘娘常有見面之時,愚弟與節帥一見如故,一定會在陛下和貴妃娘娘面前為節帥美言……”
    說著顧青搖頭嘆息道︰“忠臣良將為國戍邊,飽受風霜之苦,朝中居然有小人嫉恨而進讒言,節帥委實忍辱負重,愚弟欽佩萬分。從今以後,愚弟定要在陛下面前為節帥辯白正听,讓節帥毫無後顧之憂,安心在北疆領兵。”
    安祿山大為感動,起身朝顧青抱拳道︰“得賢弟一言,安某銘心五內,感激涕零,往後你我當多來往,賢弟這個朋友安某交定了。”
    顧青指了指外面院子里的禮物,正色道︰“節帥,交友貴在交心,節帥送這些俗物,實在是玷污了你我的交情,還請節帥收回,愚弟無功不受祿,擔不起節帥的重禮。”
    安祿山連連擺手,大笑道︰“只是一些範陽平盧的本地特產,安某是個粗鄙武夫,不如賢弟詩才文名絕世,粗人只好送一點俗物聊表寸心,賢弟萬莫嫌棄,一定要收下,就當是俗物把玩一番,玩膩了便扔掉。”
    顧青神情愈發為難掙扎︰“這個……不好吧?”
    安祿山神情凝重嚴肅,抱拳重重地道︰“還請賢弟給安某一個面子,收下吧!”
    顧青矯情地仰天嘆息︰“如此,愚弟便卻之不恭了,節帥,下次千萬不要如此了,愚弟心中委實過意不去,受之有愧呀。”
    禮送了,話說了,顧青的心情非常愉悅,安祿山也很高興,可謂賓主盡歡。
    顧青沒猜錯,安祿山確實是來收買他的,他需要顧青做他的眼線和朝堂的傳聲筒,李林甫死後,朝局變動頗大,楊國忠眼看要拜相了,但楊國忠這個人,安祿山向來看不上眼,覺得楊國忠不學無術,靠著裙帶關系攀附而位居顯赫,這樣的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不可與之謀。
    安祿山這個人,帶兵打仗不咋地,但看人卻還是看得很準,在這一點認知上,顧青確實可以引他為知己了,二人對楊國忠的看法高度統一。
    朝中缺少眼線和援助,安祿山感到不安了,這次回長安朝賀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那就是必須在長安收買一批朝臣,顧青不過是他收買的名單中的其中之一而已。
    今日的目的圓滿達成,安祿山順勢與顧青告別。
    顧青殷勤地將安祿山送出了大門外,直到安祿山的馬車在大街盡頭消失不見了,顧青仍依依不舍地揮舞著白色的小手絹兒,動情地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
    禮多人不怪,萬一人家覺得送的禮不夠重,掉頭回來再送一份呢?
    直到確定安祿山的馬車應該不太可能掉頭了,顧青才失落地扔掉了小手絹兒,轉身進門。
    進門第一件事,命下人將安祿山送的禮搬到庫房,顧青將禮盒一個個打開,獨自享受被人拿錢砸他的幸福感。
    安祿山送的禮確實是重禮,一點也不夸張,看來範陽平盧是塊風水寶地,當地的特產很是招人喜愛。除了幾個小箱滿滿的銀餅外,還有一小箱各種顏色的寶石,以及象牙犀角,百年人參,紅珊瑚,南海東珠等等,全是值錢的寶貝,顧青粗略估算了一下,這些禮物若折算成錢,大約一萬貫左右。
    安祿山麾下謀士如雲,他送出去的禮應該是經過麾下謀士幕賓精確估算過的,什麼人什麼官職,應該送多少才不失禮,他們自然有過精密的估測。
    所以,一萬貫,是顧青如今的身價。
    當初左衛貪腐案時,吉溫代李林甫給他送的禮大約值兩千貫,短短幾個月過去,顧青身價已翻了五倍,實在是可喜可賀。
    “發財了……”顧青合上禮盒,閉上眼發出滿足的嘆息。
    下次見到張懷玉,給定情信物時終于可以大方一回,送她一整箱的銀餅當定情信物,就不信她不對自己芳心暗許。
    小心鎖好庫房,顧青走出房門,叫來了許管家。
    “剛剛來的那個大胖子,你記得嗎?”
    許管家點頭︰“記得,他是三鎮節度使安祿山。”
    顧青認真叮囑道︰“你記好了,以後這個大胖子如果來索回禮物,就說我不在家,出遠門了。”
    許管家愕然︰“送人禮物哪有索回的道理?”
    “那個胖子如果知道真相,很難說他會不會干出這種不要臉的事。”顧青深沉地道。
    ……
    顧青的猜測還是有道理的。
    安祿山送完了禮,回到他位于親仁坊的大宅里,剛坐下歇了口氣,他身邊服侍的一名親兵匆匆進門。
    親兵名叫李豬兒,十歲時便成為安祿山的親兵,服侍他已有二十來年,算是心腹親信了。
    李豬兒進門連行禮都顧不上,風風火火地道︰“節帥,剛才給顧青的禮已經送出去了麼?”
    安祿山一愣,道︰“當然送出去了,本就是為了送禮而去的。”
    李豬兒重重跺腳,焦急地道︰“節帥,送錯人了!”
    安祿山皺眉︰“此言何意?”
    “顧青,是您的死對頭!”
    安祿山大驚︰“我與他只在昨夜見過一面,何曾與他結仇?”
    李豬兒搖頭道︰“小人剛才代您向殿中侍御史盧鉉送禮,與盧鉉閑聊時得知,那個顧青自幼雙親亡故,他的雙親是多年前為保護宰相張九齡而戰死的,小人後來一想,多年前截殺張九齡不正是咱們平盧節府的死士干的嗎?”
    安祿山眼皮直跳,沉聲道︰“平盧節府的死士?難道是……”
    李豬兒道︰“沒錯,十余年前,節帥您下令截殺張九齡,顧青的雙親是長安有名的豪俠夫婦,二人聞訊後星夜出城馳援張九齡,與咱們的死士血戰至天明而不退,最終力竭傷重而亡,節帥,顧青與您可有著殺父母之大仇啊!”
    安祿山臉頰直抽搐,喃喃道︰“我與顧青竟有如此深仇,失算了!難怪我送禮時總覺得那顧青臉上的笑容怪怪的……”
    接著安祿山渾身的肥肉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一萬貫啊,剛剛送出去了一萬貫啊!
    原以為收買了一個重要的眼線,誰知居然將重禮送給了仇人,而且生怕仇人不收,硬是千請萬求才讓仇人勉為其難不得不收下。
    安祿山想想剛才送禮時自己的模樣就覺得好賤啊……
    顧青勉為其難不得不收下的樣子更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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