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她對這事倒沒有什麼興趣,正好低著頭,發現腳邊一處地毯有些被磨損了,便走神在這研究。趙祁慎卻突然一聲厲喝︰“大膽!”
    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耳邊炸響,差點要把她嚇得叫出聲。
    “五日前你戶部侍郎便是這一套用詞,如今五日已過,竟還是在理賬。難道你們戶部不是日日入冊,而是要積五日、十日甚至數月才核算一回?!”
    “是你們戶部怠惰因循,還是根本就未將朕的旨意放在眼中?!”
    趙祁慎聲色俱厲,洪亮的聲音在大殿回響,驚了滿堂的朝臣。
    這是他首回在金鑾殿上斥罵臣子,即便這幾天首輔領人一直阻止他提拔建興王府的舊部,也未曾露出過怒意。
    戶部侍郎被斥得忙跪倒︰“微臣不敢,是陛下不知。近半年,從年初的雪災到南方洪水,再到如今西北饑荒,戶部一直在往外撥銀子,南邊的洪水還沒完全解決,又添一項買糧,自然是再得兩邊核算......”
    嘴里說著不敢,但字字都在為已推脫。
    “你閉嘴!朕不听你的狡辯之詞!”趙祁慎一拍扶手,站了起身,居高臨下掃視都縮著脖子的大臣,“朕是年少,朕是初初登基,政務不熟。但南邊已撥款十萬兩白銀,扯什麼再核算!而且款已經撥了十余天,難道那十萬兩銀子還放在戶部里不成?!難道現在正往南邊押送過去的是草紙不成?!你們是當朕耳聾還是眼瞎,在這里混淆視听!”
    戶部侍郎猛然一抖,額間滲出豆粒大的冷汗。
    此事是新皇登基前的事情,是撥了十萬兩不假,但他以為新皇不知,才會拿來當借口。因為沒有任何人提起過此事,那道旨意還是太後下的懿旨,如今還留在內閣。
    新皇是怎麼知道的?!
    “身為戶部侍郎連個賬都算不清,朕要你做什麼,誤國誤民!”
    少年天子怒目睥睨,一震袖,威嚴不可侵。
    戶部侍郎被抓了實打實的錯處,面如死灰,嘴唇翕動,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陛下,卻也不能全怪戶部侍郎身上。朝廷是撥了十萬兩銀子不假,但運出去的只有六萬七千兩,朝廷近年來因前方戰事和各種災情,國庫空虛得厲害,得等一季的稅繳了才能再挪得動。那六萬七千兩是先應急,所以戶部說要核算是真,不過是戶部侍郎沒有說清楚,是要核算下季的稅銀,才能知道能買多少糧。”
    此時首輔捏著笏板出列,溫聲替戶部的人解釋。
    趙祁慎鳳眼一斜,重新坐下,好笑道︰“原來是這樣,那朕還是錯怪戶部侍郎了?”
    “陛下明察。”首輔再度一拱手,手腳發軟的戶部侍郎緊跟著磕頭喊道,“還請陛下明察。”
    “有內情,朕自然也不會去錯怪誰。”
    少年天子聲音變得和煦,似乎就把先前的事情當作誤會做罷了。
    原本提著心的大臣們自然是松一口氣,甚至心中有些鄙夷。
    果然是年少好欺,又無足夠的勢力,如今首輔出言救戶部的人,天子也得退讓三分。
    正當大臣們都覺得少天子是色厲內荏的時候,顧錦芙也抬著眼皮從後頭偷偷窺他,然而只能看到他的後腦勺,心里琢磨著這主轉性了?
    真那麼好說話就揭過去,剛才拍椅子那一下又何不必,不硌得手疼。
    她這頭注意力又偏移了,趙祁慎那頭用懶洋洋的音調說話︰“即便內情屬實,但我朝一個三品大員居然連話都說不清,還要首輔親自來解釋,傳出去真是要貽笑大方,也實在叫朕憂心。”
    他突然的話里滾話,連首輔那頭都沒有反應過來。
    “傳朕旨意,今年加開恩科,凡是舉人,今年十月都可參加科舉。朝廷不再添一批人才,事事都要首輔操心和解釋,朕也實在過意不去。”
    “——陛下!”隨著他話落,首輔大驚失色,連笏都驚得險些要脫手,“恩科哪里是能隨便開的!”
    “朕為國納才,是隨便的事情?還是首輔認為那些苦讀多年的舉子,沒有這個能力為朝廷效力?!”
    趙祁慎扯唇一笑,一大頂藐視舉子的帽子就扣到了首輔頭上。
    本朝崇文,首輔是天下文人的表率,如若他今天敢攔著不讓加開恩科,那就得聲望盡失。文人清高,但哪個不想入閣拜相,不然寒窗苦讀有什麼意義,擋人仕途與殺人父母沒什麼區別。
    趙祁慎悠哉地看首輔那張快能開染房的臉,一時一個色,好不精彩。
    他倒要瞧瞧,首輔敢不敢真擋著他的道。
    顧錦芙見他果然是反將一軍,抬手摸了摸鼻子。
    什麼毒殺,什麼斥責戶部辦事不力,其實都是在為這後頭攬權做鋪墊呢。
    毒殺一事讓王府的舊部能回到身邊,戶部就是個跳板,為的是要招才納賢,還在告訴滿朝的大臣。你們可以繼續和朕對著干,但你們小心點自己的烏紗帽,朕開恩科拉攏人心,自然能培值一心忠君的新人。
    到時那些人和你們斗,有朕提拔,你們就都全滾吧。
    顧錦芙把趙祁慎的無賴心思摸得透透的,這就是他慣用的一招,先讓人放松警惕,轉頭就又狠又厲的扼住對方脖子。
    就好像現在一個字都不敢說的首輔,說什麼都是一腳踩進他挖的坑里,自己就把自己給埋了。
    滿朝詭異的寂靜,連著掌管科舉的禮部尚書都縮成了鵪鶉。
    新皇這一招太狠了,堵得他們根本無法接話茬,可謂是無賴到極點!
    “——臣、附議。”
    這個時候次輔突然站了出來,舉笏高聲贊同。
    大臣堆里頭霎時嘩然,首輔猛然轉頭目露凶色看向他,但次輔絲毫不懼地再次說道︰“臣附議,去歲不少優秀的舉子落榜,如今各地又有災情,陛下賑災兼開恩科,更顯皇恩浩蕩。民心穩則國安,加開恩科只有利。”
    次輔這翻話叫趙祁慎听得極舒坦,雙眼再度往官員堆中一掃,便見有三三兩兩的官員各自出列附議贊同。
    首輔听著耳邊越來越多的贊同聲音,最後閉了閉眼,壓著心火只能贊同。他再僵持下去,只會對他無益,而且他已經被死對頭搶了先機,不能再猶豫不決!
    散朝的時候,顧錦芙扶著趙祁慎走下台階,余光掃到兩鬢微白的首輔怔怔然往外走,是受到重重一擊還沒有緩過來。
    “您真是厲害。”她抿唇一笑,是真心佩服他釜底抽薪的一招。
    最後是利用內閣里頭的矛盾成了事,首輔次輔不合,天下皆知啊。
    他心情不錯,鳳眸格外明亮︰“既然叫我登了極,那他們就得俯首稱臣。”
    顧錦芙很認同︰“再等到把戎衣衛完全控在手里,就能放松一些了。”戎衣衛到手里,她才能拿到當年父親一案的卷宗。
    “听著你比我更迫切。”
    她嘿嘿一笑,也不否認,他低頭瞅了幾眼她難得明媚的笑臉,說︰“要是沒覺得哪里難受,陪我走一走吧。”
    “當然使得。”
    顧錦芙昨兒躺了一天,骨頭都躺酥了,他高興,她也高興。只是沒有察覺到,他手輕輕搭著自己胳膊,自己與他並肩而行,緋紅袍擺在走動間輕揚,與他的相互追逐一般,翻飛間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親近緊貼。
    少年天子棄了輦步行,不時與身側宦官說笑什麼,兩人過走鄭元青跟前的時候,他就是看到那麼一幕。
    顧錦芙笑彎著的那雙眼眸十分明淨,似頭頂蔚藍的晴空,叫他有一瞬的恍惚。
    如若這樣看她,是真的像。
    ***
    “這回若不是折掉一個王景勝,你恐怕在戎衣衛的監獄里出來不來了。但我能保你一回,卻不能保你三回四回,針對得新帝太過明顯。”
    慈寧宮里,劉太後椅在羅漢床上,被放出來的李望正給她輕輕地捏腿。
    李望雙眸濕潤,啞聲說︰“奴婢謝娘娘恩典,給娘娘做牛做馬報答!”要不是劉太後收到消息,當機立斷就讓王景勝當了替死鬼,他恐怕真是在劫難逃。
    “成了,你只要顧好自己,就是幫我忙了。”
    太後揮揮手,示意他不要再捏了。李望站起身,準備告退。
    他還得回去再討好天子,夾著尾巴表忠心,不然他會連太後這個靠山都得失去。宮里沒有了用處的人,就是廢物,誰也不會再多看你一眼!
    此際有宮人稟首輔前來。
    太後見他行色匆匆,亦正了臉色坐直問︰“前朝出什麼事了?”
    首輔朝太後一禮,神色有些憤然地說︰“陛下要十月開恩科!”
    劉太後以為自己听錯了︰“你說什麼?”
    “陛下要開恩科,拉攏人心!”
    “放肆!我皇兒尸骨未寒,他膽敢在熱喪期施恩典!可還將我這太後放在眼里!”
    劉太後抬手就抓起邊上的粉彩茶杯,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本要離去的李望看著地上的狼藉驚疑不定,劉太後余光掃到他,憤怒的臉上更加鐵青。
    ——趙祁慎要拉攏人心是真,但也是沖她來的!因為她插手李望的事,轉頭就朝她臉上扇耳光!
    作者有話要說︰  趙祁慎︰老巫婆不叫我家芙兒攬權,氣不死你!
    顧錦芙︰好棒棒,給你舉高高?
    趙祁慎暗搓搓地想︰要親親和抱抱。
    第7章
    顧錦芙陪著突發閑心的少年天子往御花園去。
    兩人也沒走主道,而是挑了條逶迤曲彎的石子路,兩邊是竹叢斜聳,陽光透過枝葉光影辯駁。
    “朝這兒走能通到立亭的荷池邊,那日路過,葉碧花粉的,就跟幅畫一樣。”她指著前頭的分叉口,想起看過的美景。
    趙祁慎頗詫異,側頭看了她一眼說︰“你倒是知道得清楚,不是最不會認路?”
    她精得像只猴,有時候卻迷糊得連路也記不全。
    顧錦芙對他這種抱有懷疑的語氣不滿,輕哼了一聲回道︰“事事都有長短,我為了補短,每日回房前都會繞著走一遍。”
    他免不得就憶起舊事了,鳳眸里閃過笑意︰“你在王府里走個路都能迷得打轉,難為你了。”
    他不提起王府迷路的事還好,提起了就來氣,陰陽怪調地譏諷他︰“還真是多虧您,讓我自此以後知道記路的好處!”說著聲音就低低的,像是在自言自語地嘀咕抱怨,“就沒見過那麼壞心眼的,不就是惹你生一回氣,把我丟在園子里不說,還讓人放狗嚇我。天色又暗,嚇得我一路尖叫,足足被府里的人笑了一年!”
    即便是現在,他那幾大家將看到狗,還會調笑那年的事。她最後失態到,抱著他就一頓哭,哭得天崩地裂。
    怎麼會有這麼惡劣的主。
    “那時不是還小,不過十二歲,你又臭脾氣,跟茅坑里的石頭一樣。不叫你吃吃憋,你能听話?”趙祁慎可沒覺得自己嚇錯了。
    她在王府呆了兩年,翅膀就硬了,居然打算偷偷潛回京找父親被冤的證據。他好心相勸,說都已經著人打听,她回去除了自投羅網,根本不會有用。
    那個時候報仇的執念讓她偏激,結果不領情就罷,還罵他忘恩負義。說當年若不是她父親幫過他父王一回,也不會有他這建興王世子。
    可不把他氣得牙癢癢的。
    至于但她怕狗,他是真不知道,不然哪里能那樣嚇她,丟她在花園冷靜冷靜就完事了。
    “橫豎都是你有理。”顧錦芙又想起那晚被狗追的恐懼,抱著胳膊打了個激靈,記憶讓腿都發軟。
    她打小就怕狗,六歲的時候上街就遇到過瘋狗,險些被咬了,自此對那小東西敬而遠之!
    她雙手一抱胸,穿在身上有些空的衣裳便被堆出一個鼓包,趙祁慎無意間掃到,心里暗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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