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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方拭非請假半天,去吏部報道,自此算是正式在戶部掛職。
在吏部名冊上瞥見,盧戈陽最後留在了禮部。
如此重復過了大約六七日,葉書良檢查完方拭非做出的總賬與提要,覺得已是不錯,可以勝任。而且要是實在出什麼差錯,還有他在上面把關。他對下屬培養向來大膽,覺得只有動手了,才能明白其中關節玄機。便帶她過去找人交接賬務。
金部共有三名主事,先前走了一人,如今還剩下兩位。這兩人都是年過五十,性格油滑的明算出身,對方拭非這種半途出家的書生很是看不起。覺得她雖然會讀書,會作詩,卻未必能做好戶部的工作。
也實在是,過往經歷太過慘痛,叫他們對方拭非這樣的年輕人喜歡不起來。
戶部里塞人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可戶部不似吏部禮部,隨意塞人是會出大事的。什麼都不懂的人進來了,只要記錯一個數字,後邊算不出正確的結果,就得調動全司上下不停地查錯糾錯,相當麻煩。耽誤了事情,最後升官的是受祖上庇蔭,隨意來做幾個月的權臣子弟,挨罵受罰的卻成了他們。
加之葉書良竟然如此迅速地讓方拭非接手實務,二位主事心中更加不快。
麻煩了,又是一個大麻煩。下次本司升遷的機會,估計會被這方拭非給佔走。
主事這樣認為,下屬也差不到哪里去。
早有人盯著主事一職空缺躍躍欲試,等著保送選補,誰想天上忽然掉下來個孫子輩的家伙……嘿!
葉書良將人留下,並未多說,兩句講明情況,便轉身離開。
如果方拭非連這幾人都治不了,也沒必要強行留在戶部。他總不能面面俱到,替人將所有事都安排妥當。
他一走,屋子里幾人的臉色瞬間沉下來。
方拭非恍若未聞,上前一步,對著二人抱拳道︰“請金主事,嚴主事多多包涵了。”
嚴主事先行開口,指著角落一張堆滿書冊的桌子道︰“我金部于戶部四司中,管倉儲出納與京市交易。方主事既然來了,便將原先孫主事負責的賬簿交于你。”
方拭非點頭。
她走過去翻看了,發現冊上記載的多是城西商鋪的交易記錄。給的東西倒是很齊,包括往年賬冊都全了,只是擺放特別亂,這樣整理,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
那二人交代完,也沒個提醒,便帶著手下出門。
方拭非端正坐下,就近拿起一本冊子,開始做試算。
手邊連個竹籌都沒有,她抬頭張望,想找人幫忙,喊了幾聲,屋內幾人都推脫沒空。
這是被排擠了。
方拭非也不強求,不在怕的。干脆擼起袖子,自己從頭來算。
京市中交易的賬簿,就同葉書良說得一樣,各大商鋪都有些不同,還喜歡偷偷摸摸地玩些小花樣,這報上來的數額真假很難核實,工程浩大。
兩位主事手下是帶著好幾位經驗豐富的明算,初期整理會交給他們。類似這種事情,本不需要方拭非來做。可偏偏她現在孤立無援,只能自力更生。
第28章 查探
方拭非自詡心算速度過人,所以平時就不喜歡用算籌。但面對如此龐大瑣碎的數額, 算到一半, 容易心力交瘁。如果這時候隨便來個誰跟她說話, 打斷她的思路, 就全忘了。
可這桌上的東西太多, 她一時理不出來。于是去葉書良那里借了一袋竹籌,決定在地上擺籌算板。
她分到的桌子在屋子最偏僻的角落,兩位主事離開帶走了大半的人, 留下幾個恨不得離她越遠越好,都聚集在另外一個角落。她這一面反而空出來了。
方拭非將周圍雜物挪開, 清出一塊空地。然後從漫漫書海中, 挑出了今年相關的幾本賬冊,一個個鋪平擺在地上。
再擺出竹籌, 拿過筆墨紙, 開始做事。
所謂竹籌,就是上面刻有不同數字, 粗細相近、長短相同的小竹條。是一種最為常見算具, 用于計數,運算。
為了避免誤讀, 排列竹籌時, 個位用縱碼,十位用橫式, 百位再擺縱式,千位用橫式, 以此類推。
方拭非也沒有各個都列出來,算了幾頁,用竹籌復核確認,做個標記。
屋內幾人做完雜事,一言不吭地相繼離開。這些人就等著過兩天看她笑話,或是讓方拭非放下身份來求人。
反正這一堆賬簿,她是肯定搞不定的。
自太陽西沉落山,光色快速暗下,天邊由紅轉灰,朦朧一片。
方拭非眨了眨眼,發現書上邊的字已經不容易看清,才從冊上抽回神,發現天色暗了。
屋里只留下她一個人,整個官署靜悄悄的。
門口蹲了個林行遠,懷里橫著一把掃把,坐在夕陽余燼里發愣。
方拭非站起來,扶住脖子,問道︰“你蹲在門口做什麼?要不你就進來。”
林行遠回頭︰“不行。我答應了王叔,不進戶部任何一個房間,不看任何一本賬簿。以免被有心人栽贓。”
方拭非︰“好吧。”
她手腕酸疼,過去點了油燈。
火光如豆,隨駘蕩夜風跳動,在書頁上投下一道陰影。
還是太暗了。
方拭非怕不小心打翻會燒到紙,就空出一段位置擺著,這樣視線里的字模糊不清,頂多只能算聊勝于無。
林行遠偏過頭說︰“我去給你買點油?多點幾盞,別把眼楮看壞了。”
方拭非這算了一天,也憋了一天氣,越想越不高興,甩袖道︰“干嘛要自己買?就用他們的!”
方拭非不客氣地拿了別人的燈過來,七七八八點了一圈,將自己環在中間,總算亮堂起來,心里也舒服多了。
戌時,葉書良從旁邊過來查看。
他低下頭,看方拭非身邊堆積起來的賬冊,說道︰“他們都散值了,你還不去休息嗎?”
方拭非一個激靈,抬起頭道︰“您還在呢?”
葉書良點頭︰“有什麼不會的地方嗎?”
方拭非︰“沒有!”
葉書良︰“如果……”
方拭非快速道︰“不用!”
葉書良好笑︰“我是說,旁邊的屋里有一張榻子,平日我偶爾會用。你要是想休息了,可以過去躺會兒。”
方拭非︰“好。”
葉書良走到門口,回過頭來提醒一遍︰“離開的時候,一定記得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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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戶部官員陸續前來點卯。方拭非收好地上的東西,以免被他們踩亂。
她去整理了面容,畢竟年輕。完全看不出熬夜了的疲憊,反比幾個老者更有精神。跟著林行遠出去吃了早飯,又回來繼續做事。
金主事見她神態淡然輕松,坐在桌子旁邊寫寫改改,不主動跟他們打招呼,還覺得奇怪。經過一晚上,他該知道厲害了才對,還倔著這姿態,就說不過去了。
年輕人有點脾氣,勉強可以稱之為傲骨。脾氣大了,可就是剛愎自用了。
金主事開口搭話試探︰“方主事,昨日初次接手金部事宜,可還習慣?”
方拭非停下筆,粲然笑道︰“習慣。晚輩自會勤勉,以免拖累二位。”
金主事摸著他外撇的胡子,說道︰“好好,那你繼續做事,我不打擾你了。”
方拭非點頭。
金主事與同僚使了個眼色,拿著賬簿走出大門。嚴主事隨後起身跟了出去。
二人在路上走至同列。
金主事奇道︰“昨日葉郎中什麼時辰走的?”
嚴主事︰“這我哪知道?”
“方拭非這般囂張,他不會去找郎中求助了吧?”
“這你可就錯了。葉郎中是何人?他雖喜歡提攜後輩,對下親善,可也不會刻意偏幫哪人,更加不會閉著眼楮留任一位無能之輩。此事是對方拭非的歷練,你我只要不做得太過分,他不會干涉的。”
“言之有理啊……”
“再等等,我看他不過是在裝腔作勢。到明天或是後天,上頭問起來,他拿不出東西,耽誤了辦事,就會慌的。”
“嗯。”金主簿道,“這可不怪我們欺負他。是他自己不識時務。”
不久後葉書良遣人過來催促了一聲,讓方拭非盡快將整理好的賬冊提過去,他要審閱。方拭非應聲答好。
來傳話的人又聲色俱厲地看著其他下手,委婉提點,叫他們自己把握好分寸,不得個人私利帶入到政務中來。葉郎中最討厭結黨營私,排擠同僚之輩。
傳話的人離開後,眾人當方拭非是去葉書良那邊告狀了,對她越發輕視。面上恭順,走來問她是否需要幫助。
方拭非整理桌上的冊子,主動解釋道︰“不用。昨日葉郎中回去的晚,與我撞見了。他看我手忙腳亂,深夜還在理賬,想是誤會了什麼。但這只是因為方某自己技藝生疏,怪不得旁人。我自去同葉郎中解釋,不牽連諸位。”
幾人面面相覷,說道︰“這些賬簿短時間內怕是看不完的,還是我等一起來幫忙整理吧。”
方拭非︰“諸位手上都有事,對我已很是擔待,又如何敢再勞累幾位?這樣,方某真忙不過來的時候,再來找諸位幫忙。不會強撐。”
眾人干笑,說也可。
方拭非將冊子分成今年和往年的,舊賬擺到桌後,暫時不看,拿出新冊子繼續翻查。
中午的時候,方拭非卷了自己摘抄出來的本子,揣進懷里,獨自出門。
林行遠看見她,快速跟上,問道︰“你這就算完了?”
“怎麼可能算完了?那麼一大攤的冊子。”方拭非舉著手道,“我手都要翻廢了!”
林行遠搖頭,鑒于還在戶部,低聲道︰“我可是都听見了。你既然做不完,為何還要拒絕別人幫你?難得葉郎中肯為你出頭。”
方拭非頓住腳步︰“我——我根本不需要他為我出頭!你是沒看見那些人生硬的神色。我同葉郎中可不一樣,他替我出一次頭,就是給我樹一次敵。何況找這些人來幫我也沒有用,難的根本不是那些雜事,隨意幫下忙,反讓他們牽了功勞。還不如我自己親力親為,干脆利落地把事情解決了,好叫他們無話可說。”
林行遠說︰“這問題本來就在于,你的干脆利落呢?葉郎中替你說話,不正是怕你利落起來,反將自己給坑了嗎。”
玩笑話,那是她會做的事情嗎?
方拭非欲言又止,說道︰“不管了,先吃飯去!”
林行遠直接把掃把一丟,隨她一同出了官署。
二人在外面吃完午飯,卻沒再去戶部,而是直接回了家。
方拭非推開門,毫無形象地倒在大堂的寬椅上,嘆道︰“哪里都不痛快,還是自己家里比較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