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舊賬都清理出去之後, 先不忙著核對,而是將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摘抄出來, 直接往下算。等把葉書良要的東西做完,才開始慢慢倒推驗證。
兩位主事本已做好過去幫忙的準備,提早把當日的事情都處理了。可不想一直等到天黑戶部散值,都沒等到方拭非開口。
畢竟三人同為金部主事,方拭非一名新人,若是就出了錯,還出了大錯,他二人無論如何也脫不了罪,要被連坐,葉郎中必會責罵他們。原先是想看她笑話的,可兩人沒打算把自己也弄成一個笑話。那可得不償失。
嚴主事看她從容不迫地清空了大半書桌,不知道是裝的還是干脆胡來了,只能主動開口問道︰“方主事,可需要幫忙?”
“不用。”方拭非一手壓住書冊道,“馬上就看完了。”
嚴主事撇嘴,才不信她的邪。她可是自己拒絕了,如果還糊弄了事,那就與他無關了。
二人嘀嘀咕咕,暗自評論。隨著人流走出官署,方拭非則繼續挑燈夜戰。
她又熬了一個通宵,在第二天下午的時候,總算完工。將算好的市賣之稅拿去給葉書良過目。
她一站起,屋內視線便齊齊鎖在她身上。方拭非目不斜視,出門拐了個彎兒,來到葉書良面前。
葉書良放下手頭公務,拿過賬冊仔細翻看一遍。未做評論,點頭表示收下,將東西擺到一側公文的最上面。
方拭非見他面無異色,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您沒什麼想說的嗎?”
“做得很好。”葉書良重新提起筆,“你可以繼續忙自己的事了,金部沒什麼要緊事,你也可以先回去休息。”
方拭非︰“您都仔細看過了?包括我在頁腳處寫的補注?覺得沒有問題。”
葉書良微垂著頭認真寫字,片刻後才答說︰“看了。”
方拭非明白了他的意思,深吸一口氣,行禮退下。
嚴主事見她回來,問道︰“方主事,怎樣?”
方拭非面色不善道︰“我昨日沒有休息,告個假,先回去了。”
嚴主事心中暗笑。這肯定是被訓了。
葉書良從不輕易動怒,若是給方拭非擺了臉色,足以說明她的賬目做得有多糟糕。這時候不想著彌補,竟是賭氣回家休息?
年輕人總歸是年輕人。
方拭非離開沒多久,葉書良又來了。他拿著東西,站在門口,喊眾人抬起頭來。
嚴主事上前,猜是對方要找人修正方拭非的錯處。果然葉書良將方拭非方才遞交的本子遞了過來。
嚴主事兩手接過,听葉書良說︰“找人重新抄錄一遍,再將各處京市的稅款整合起來,明日交給我。”
嚴主事愣了下,捏著書本問道︰“不用重做嗎?”
“為何重做?我並未說他有錯。”葉書良冷冷斜他一眼,繼續說道︰“我雖在隔壁辦公,不常來此地督促諸位,可也為官數載,不至于閉塞言听。方主事縱然未與我提及,但我心中清明有數。我便再說一次,我尤不喜歡在本司內勾心斗角,排擠同僚後輩之人。他一個人就可以做出數人才能做完的西市記錄,看來,自度支郎中調任之後,吳侍郎松于管理,各司都有些散亂懈怠。”
眾人不敢吭聲。嚴主事更是一臉慚愧。
葉書良搖了搖頭,並不久呆,直接走了。
方拭非回到家中還是不睡覺,就在院子的空地上不住打轉。
剛到家的時候還克制得好好的,走了兩圈,氣越發不順,腳步重重頓在地上,還要用足尖碾一碾,可見她的憤怒。
林行遠抱著吃的東西咋舌道︰“你消停下來吧,告訴你,今日就是走斷兩條腿,葉郎中也不會知道。”
方拭非叉腰,非要多走一圈,才停下說道︰“他什麼都沒說,他分明看見了!說明他原先就知道真相,是為故意縱容。他這樣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林行遠樂得高興。
麻煩沒有了,能不高興嗎?原本睜只眼閉只眼就是最好的處置結果,是方拭非自己要找罪受。
林行遠翹著腿說︰“我以為你見怪不怪,心中有數的。錦繡布莊既然與宮市有關,還能在西市站穩腳跟,顯然說明背後有人。此次行事偏如此高調,定然也是因為有恃無恐。在金部里,能為他接應的,除了葉書良,還會有誰?”
方拭非自顧著不解︰“那錦繡布莊跟他有什麼關系?”
林行遠︰“喂!”
方拭非拍手掌道︰“我就說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完人!哪能像他一樣,模樣長得俊俏,性格溫和討人喜歡,熱衷處理公務,負責細心還有擔當。那不優點全讓他佔了?沒想到果然還是一路貨色,太叫我失望了。”
林行遠听著不對味,放下手里的東西,酸道︰“方拭非,你這是在夸他,還是要損他?”
方拭非︰“我這是在損我自己!連這樣一個人都看不清!”
她坐下後又嘀咕了兩句。林行遠听不下去,自己回房間里待著。
過了沒多久,沒人能跟她說話,方拭非也灰溜溜地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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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冊交上去後,方拭非覺得會沒了水花。
雖然她做西市籌算做了幾天,像是數額龐大,一眼可以看穿。但跟陛下要看的賬目還是不一樣的。區區京師西市里的幾家商鋪異常,遠影響不到大局,更別說讓陛下注意了。
葉書良也是考慮至此,才敢大膽無視。
數日後,顧登恆拿著王尚書簽署後加蓋印章的賬本,看向末尾的數字,不由皺起眉毛。
他坐在書桌後面,沉吟道︰“怎麼今年的稅賦又少了?原本說好的,要將前幾年給江南免征的田稅加起來,王尚書,你看如今還能繼續嗎?”
王聲遠答說︰“能。天災已過,江南時序逐漸正常,聖恩自然可以收回。”
旁邊一位官員跟著道︰“治旱一事,不該幫扶太過。如今江南弊端早已不是旱情。還是應該勸誡引導男丁重回農地,開墾良田。”
議事的話題再一次轉到沉重的江南上去,顧登恆按住額邊穴道,煩不勝煩。
此時一人出列稟告道︰“陛下,臣有一事要說。”
股等人脾氣暴躁,拍桌道︰“準!”
王聲遠低著頭,越過自己的手臂,看向出聲之人。
戶部侍郎李恪守。
戶部自然也是有黨派分立的。
兩位侍郎,一個瘋癲,整日想著誰找我不痛快,就讓他更不痛快。一個奸詐,整日想把戶部的實權從王聲遠手上摳出來,為自己所用。
李恪守顯然就是第二個,他曾在陛下面前屢次進言,才把他小佷王長東,拉下度支郎中的位置。
怎麼?嘗到甜頭,現在是要對付葉書良了?
他這個尚書,夾在這兩人中間,感覺就像是在風雨中飄搖,在刀光劍影中求存,日夜都過不安穩。
果然,就見李恪守低眉順眼地說一句叫王聲遠恨不得掐死他的話。
他說︰“臣觀戶部所出的京市交易稅記錄,似乎有不尋常,其中數額與往年有過大出入,實不應該。臣告知過王尚書或有隱情,請他多加留意,可王尚書未曾听取。無奈之下才到陛下面前,斗膽告知實情。”
旁邊幾位官員眉毛一揚,去看王聲遠的臉色。
這是戶部自己狀告戶部?
王聲遠以前還總嘲笑他們各部分崩離析,難成氣候,可誰也不曾出過他這樣的丑事啊!
對比起來,果然還是戶部厲害多了。
顧登恆直接點道︰“王尚書,李侍郎所言是否為真?”
第31章 不服
顧登恆手上翻不到詳細的商鋪賬目。
王聲遠出列自慚道︰“此事臣的確不知, 是疏忽了。待臣回去詢問葉郎中,再來向陛下請罪。”
顧登恆打量著他二人,沉沉“嗯”了一聲。
顧登恆道︰“雖不過是幾家商鋪,可若真有此情形, 卻不得姑息。想是近日京師瑣事繁多,葉郎中案牘勞形,有所紕漏, 倒不該過于苛責。只是, 其下誰人知情不報,是該責罰。王尚書, 你多辛勞些, 回去該嚴加整頓了。”
王聲遠應聲︰“是。”
若非今日顧侍郎身體不適, 告病在家, 王聲遠是決計不會帶李恪守前來議事的。
眾人皆知戶部尚書與戶部一侍郎貌合神離, 撕破臉還是第一次。
王聲遠還想他能有些分寸, 未料到他如此不識抬舉。
下面賬冊呈上來, 他、葉書良、李恪守, 還有是告病的顧侍郎, 都是看過且同意的。可在這賬冊中, 並未提及此處疑點,能發現才是怪事。
李恪守分明是從別處得知此事, 不予提醒, 就等著尋到機會,在陛下面前參這一本。其言行未免顯得過于刻意。怎麼, 是想說他王聲遠敷衍塞責,還是說他徇私舞弊?
也真是好笑,要找錯處不抓個一擊致命的,偏偏抓了個無足輕重的。陛下能不明白他的用意嗎?好似要放牛卻牽了牛尾巴,也不怕被自己踢死。
“你啊你……”王聲遠指著李恪守冷笑一聲,“好自為之吧。”
李恪守昂首一哼,並不懼他。
李恪守進戶部較晚。前兩年立了大功,陛下召見,他巧舌如簧,說得龍心大悅。恰巧戶部侍郎一職空缺,朝中人人眼紅,顧登恆正猶豫不決。他稍作打點,請門下侍郎美言,竟真從門下省調到了這里來。
這可真是天時地利人和。李恪守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卻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王聲遠御下甚嚴,他來了戶部,處處被王聲遠架空。還有那瘋子一樣的病癆子顧琰喜歡處處壓他一頭,每日給他氣受,哪里有六部侍郎的威風?背地里叫人多番嘲笑。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給王聲遠等人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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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聲遠回到戶部,便叫人通傳葉書良。把今日宮中的事簡要提了一句,嘆著讓他從自己下面選個人出來,擔下這件事情。
“多給他付幾月餉銀,好好安頓,或給他找地方謀個輕松的職位。這次是他冤了。”王聲遠脫下最外層的朝服,從鼻間哼出一氣,問道︰“對了,那人是誰?”
葉書良說︰“方拭非。”
王聲遠︰“……”
“他……”王聲遠氣結,“李恪守這人,本官記住他了!”
立在旁邊听命的官員心道︰記這李恪守做什麼?整日就在你面前晃悠著呢。倒不如記記方拭非,指不定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王聲遠忽然腦筋一轉,問道︰“誒,顧侍郎這身體怎麼樣了?本官很是擔心,你去慰問他一番?”
顧琰在戶部就是塊磚,哪里需要往哪里砸,一砸一準,無往不利。
雖然這磚平時也砸自己人,叫王聲遠心力交瘁。
王聲遠拉著葉書良說︰“這樣,葉郎中,你去王府看看他,順便同他哭訴哭訴。”
他想想覺得可行,笑道︰“顧侍郎與你交好,肯定不會袖手旁觀。哎呀,這陛下金口已開,我等再為了一主事去找陛下顯然不該,但顧侍郎進宮與陛下敘敘舊,可不就方便多了?”
葉書良︰“……”
顧琰生父是陛下兄長,雖不是一母所出,卻關系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