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在江南西道,荊州在山南東道。這中間隔著山水重重,路途迢迢,她看著也只有十六七歲,孤身女子,怎麼會有這樣的膽子?
不過,宣州與洪州相隔並不遠,前幾年也受了旱災波及。
甦葉道︰“今日官爺在布莊的事情,民女都看見了。官爺是特意從京城來查琳瑯布莊的嗎?”
方拭非心道妹妹你想多了,朝廷官員任命,不像你想得那麼閑。
顧琰卻故意說︰“對。”
甦葉激動,又是一磕首道︰“請使君為我辯正誣枉!”
一句出口。淚如泉涌。
顧琰對她印象還不錯,讓她起來闡述︰“你說罷。”
甦葉用手臂粗狂地擦了擦眼淚,說道︰“家父本為宣州商賈,家中歷代經商,小有名望。有商鋪二十余家,宅子十來間,也算是宣州富貴人士。四年前,宣州來了一位馬姓商戶……”
方拭非听她說了個開頭,後面的內容都能腦補出來了。肯定是一樣一樣的。
果不其然,甦葉繼續說道︰“當初,此人是由宣州太守牽線作保,介紹成中各大商戶往來認識。我大哥想與太守交好,以為太守與那商戶有些不可說的親切關系,便主動與他們交涉。隨後發現馬氏為人爽朗,且所帶貨物優質。他一心想要出人頭地,一舉成名,又閱歷過淺,便瞞著父親,與那馬氏簽了高額的交易文契。哪想,他們根本是群騙子!”
“禍不單行。彼時江南突發旱情,我父並不知情,捐獻了大半銀兩以賑災民。加之鋪中生意蕭條,受此打擊,家中祖業一夜崩壞!”甦葉吸了口氣,繼續說道︰“我父前去找縣令辯正,可官爺對方不予理會。我父不依不饒,最終被抓走關入牢中,半月後無故病死,只剩下一具尸首。家母悲傷過度,自縊而亡。家兄慚愧萬分,無顏苟活,跟著投湖自盡。其余叔伯表親,皆與我劃清關系,甦家如今只剩我一人。”
甦葉說︰“我甦家從來行善,本分做人,緣何會落于今日?究其根本,是,殺我父兄者,非馬氏商戶也,我兄長愚昧蠢鈍,有不可推卸之責,然他有如殺人之兵器,亦難逃干系。民女心中冤恨難平。我如今煢煢獨立,孑然一身,已無所畏懼。唯父兄冤仇,難以坦然。然民女身單力薄,人微言輕,請使君替使君替我做主。”
在場數人,無不抬頭正視她。
顧琰︰“你先坐。”
第42章 應允
侍衛去搬了張椅子給她, 甦葉小心地坐上一個角落。
顧琰問︰“你甦家在宣州即有如此產業, 哪怕破敗, 也不至于淪落至此。留下的銀錢只要小心, 該夠你下半生安然無憂,為何會至于今日?”
甦葉就哭道︰“父兄一死, 縣令失責, 家中余錢都被僕役與叔父卷走。往日與我家交好的訪客在我父親死後避我如蛇蠍,他們怕我去求他們幫忙。我家中長輩干脆為我指了一門婚事,想將我快些嫁過去。我也算是認清事態炎涼,人心冷暖, 決心不與他們往來。”
眾人惋惜。
甦葉︰“我也曾以為我活不下去,家中僅剩我伶仃一人,孤苦無依,還是一個頂不上大用的女子。我連家人的後事都處理不好。我身無分文,留在常州亦是一死,還要受人白眼嘲笑。我在靈堂前跪了幾日,香燭燒盡,腹中干餓, 便慢慢打定注意,我要替我父兄報仇,我不能就這樣跟著死去。要是我也死了, 沒人再知道此事。”
“縣衙中的縣丞良心未泯,悄悄同我透露實情,替我開了出城的文書。告訴我, 若是想要探尋真相,就往荊州這邊來。可是來了這里,也是死路,要我做好準備。”
甦葉唇角用力,聲音顫抖,努力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我帶著幾件干淨的衣服,順著災民的隊伍一路北上。吃過土,挖過樹根。民女自幼錦衣玉食,未曾過過這樣的生活,好在路上有人幫忙照拂,走了近一年,才終于到了荊州。”
她說著喘了喘。心里太委屈了,憋了好幾年,都沒個可以吐露的地方。眾人給她時間平復,也不催促。
方拭非遞了方娟帕給她。
甦葉︰“我起先並不知道琳瑯布莊,只是在江陵各處討生,能要我做工的地方實在不多,只能混個溫飽。後來我在別家店里看見了我家店鋪印記的貨物,左右追問,才知道了琳瑯布莊。之後我便求著布莊對家的攤主,讓我留下做工,每日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她說︰“我本以為要繼續看著布莊每日昌隆,也拿他們束手無策,沒想到竟還有這一天!”
方拭非︰“那你看出什麼了嗎?”
甦葉一張小臉滿是堅毅,點頭道︰“是。那馬氏商戶每次從外面帶了各地的貨物回來,就只賣給琳瑯布莊。一進城,直接將貨物運到琳瑯的店前,但他本人從不出面。他二人在明面是,應當是沒有見過的。”
方拭非說︰“這次刻意避開了吧?未免做得太過明顯。既然是普通生意關系,那麼見一面,談清楚細節,討價還價才是正常。”
甦葉繼續說︰“馬氏商戶進入荊州城之後,曾悄悄去拜見過縣令,除此之外,便一直呆在自己的家中,避不見客。他不是荊州人士,在此處也沒有別的朋友。會有人替他準備好出行的貨物,直到下一次準備妥當,就載著商隊出行。行事間謹慎非常,看不出紕漏。”
“而琳瑯布莊的掌櫃從未去找過縣令,一直只在家中與布莊間行事。我不知他過去是做什麼行當了,曾試著與人打听,但沒有結果。布莊生意一直興隆,那掌櫃的吃穿用度,卻很樸素。每天離開之前,必先慎重點清銀兩,存放在鋪中,從不帶回家。至于最後銀兩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猜測,那布莊本不是他的,他只是代為管理。”
方拭非︰“那馬氏與琳瑯布莊的人並不相識嗎?”
甦葉搖頭︰“馬氏的院子坐落在江陵府南面,我不知道那屋子的地契是不是寫的他的,但平時沒人住的時候,會有一位奴僕過去打理。而打理舊宅的奴僕,就是掌櫃家中的僕役。”
甦葉說︰“那馬氏商戶在各地無往不利,已不是第一次行騙,也定然不會是最後一次!他之所以如此猖狂,正是因為他每到一個地方,便能迅速與當地官府打通關聯,甚至能請得一方縣令紆尊替他作保,要說這生意的背景來路,與朝廷毫無關聯,我是不信的。”
方拭非不由呼一口氣︰“喔。”
女人在尋人查案這方面,要細致起來,真是叫人嘆服。
方拭非好奇道︰“他們這樣四處奔波,能騙到多少錢?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做生意不好嗎?也不怕惹禍上身,反自食惡果。”
甦葉大聲道︰“我不知道別處他能騙到多少錢,但在宣州那次,他們騙到了過萬兩白銀!除此之外,還趁著城中動蕩,災荒肆虐,低價掃過了一批上等貨或,轉到荊州或別處十倍售賣。左右加起來,余利應當有近兩萬兩。”
方拭非掐著手指算了一下,仰頭大笑起來道︰“我全年的俸料、職田,什麼的都加起來,也還不到七十兩銀子!我得做三百來年的官,不吃不喝,才比得上他行騙一次?”
顧琰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不過區區八品。”
像他,三十年就夠了。
方拭非簡直被氣得面目扭曲︰“那這樣說來,京城的幾家商戶,被騙的還算少的?”
也是,京城里的商家素來精明謹慎,尤其是在西市的地頭,往來都是各種權貴,還要與宮中交易,于京中各路權勢,把握的比較清楚。
顧澤長雖然是五殿下,但也是出了名的不受寵。幾位掌櫃關系要好,時常會湊在一起討論,對于第一次的大額交易,心存戒備,能被坑成這樣,已經算對方厲害了。
顧琰說︰“但你家之前的貨,已經銷的差不多了。何況那是你兄長親自簽的商契,算是合法買賣。僅憑你的證詞,並不能證明琳瑯與縣令有所勾當。”
更重要的是,區區一名縣令,絕不可能將手腳伸得那樣長,還能出面請動江南的官員替他作保。他沒那麼資格。
顧琰最擔心的,是牽涉其中的人,或許跟三殿下有關。畢竟京城的事,起初就是因他而起,五殿下受其蒙騙,才會有接二連三的禍事。
顧琰不喜歡這個老三。老三平日鋪張浪費,橫行霸道。可皇子身份尊貴,太子死後儲君之位空懸多年,他是大熱人選。隨意擺個酒宴,投個商鋪,就會有大把想與他結交的人把銀錢送到他手上。所以顧琰並未留意多心。
如今看來,怕是還不簡單。
甦葉見幾人都不出聲,也不敢多言,只能希冀地看著他們。
林行遠跟方拭非大眼瞪小眼。
林行遠做了個“馬蜂窩”的口型,然後悄悄指向顧琰搖頭。
方拭非回身道︰“雖然難以定罪,但找他們不痛快,總是可以的。顧侍郎,下官提議,不如用拖。以貨物來源不正當,需要詳細調查為由,先扣押他們商鋪中的外來貨物,允諾等查清之後再予以歸還。還可以每日找人去他們店里逛一逛。拖到他們難以正常經營,然後再慢慢查。順便找人在明處盯著那馬氏商戶,要對方不得輕舉妄動。只要損了他們的直接利益,總能將幕後之人逼出來。哪怕只是小魚小蝦,也好有了下手之處。”
顧琰不贊成道︰“方拭非,權責可以強硬,然手段應當柔軟。”
方拭非︰“事到如今,若還是手段柔軟,如何撕破他們的臉皮?”
顧琰︰“你要的,是撕破他們的臉嗎?你是要打碎他們的骨頭!”
照甦葉證詞,商戶行騙一案,所涉金額比他預想中要嚴重得多。那麼多銀子未曾繳稅,最後去了哪里?那人想用來做什麼?都是一個大問題。
他從來不喜歡參與皇權爭端。倒不是惜命,可也不想死得太難看。
顧琰愁眉緊鎖,閉上眼楮思量片刻。
他也不是一個喜歡糾結的人,想半天覺得要煩了,干脆就照著方拭非的做。
“罷,的確要有些手段。否則僵持不動。”顧琰對著身後的兩名侍衛道,“你們明日,去縣衙調幾個人來。如果調不出,那就直接去琳瑯布莊,以我口令,壓下一部分貨物。”
侍衛道︰“是。”
顧琰又對剩下一人道︰“你,替我送封書信回去。不可假手于人,交到陛下手上。”
“是。”
林行遠整個人都懵了。
不,不是,這做法最大的問題不是強硬不強硬,而是無恥不無恥。好歹京師來的官員,用這樣下作的手段欺負百姓,你二人的良心都不會痛嗎?!
顧琰疲憊道︰“你先下去。”
方拭非等人領命退下。
甦葉跟在幾人身後一起走了出來。叫道︰“使君。”
方拭非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叫我方大哥就好。”
“方大哥……”甦葉紅著眼問,“我父兄,還有能昭雪一日嗎?你盡管實言相告。我並無怨言。”
方拭非想了想說︰“我不知道。但我等離京來此,所求便是為了此事。是非公道,要走著瞧。你既已堅持到了現在,也不在乎多這一兩日,對吧。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方大哥帶你去看好戲。”
第43章 查辦
方拭非叫甦葉干脆不要去對面的小攤上做工了, 近兩日可以先休息休息。
顧琰已經派人秘密去查驗甦葉的身份來歷。等此事有了結果, 若是她願意, 可以跟他們到京城去, 不必在荊州這地方荒耗自己的一生。
去了京城,她想做什麼都可以。方拭非覺得甦葉此人果決堅毅, 忍常人之不能忍, 有成大事者的風度,且听其談吐也頗有學識見地,是個讀過書的。可以攢點錢,先開個小店, 指不定多少年後,還能重振甦家祖業。
實在不行,顧琰罩著的人,在京城安心經營,想是不難。
即便是覺得心里疲憊,想要安穩做工,也可以去幫他們。正好他們院里缺個打掃的僕人。方拭非一直不敢請底細不明的人,平日都是兩人自己忙活。多個甦葉不過加雙筷子, 多好?
甦葉點頭。
那攤主平日對她的確不好。經常克扣工錢不說,還動輒打罵。總是故意叫她餓著肚子做事,最後只給她一個冷掉的饅頭。或者將原本要倒掉的剩菜藏起來, 第二日再留給她。
之所以處處為難,是因為老板娘總覺得她心懷不軌,故意接近自己的郎君。幾番捉弄後, 更是深以為然,看她眼神中充滿不屑與嘲弄。只因為她要錢不多,才故意留著她出氣。
若非她必須要留在那里觀察琳瑯布莊的情形,早就走了。
這些年倒是攢下一些錢,夠她短期生活。
翌日,兩名侍衛攜顧琰口信,前去衙門,請求縣令撥幾位衙役以作差使,也算是提前告知衙門顧琰要做的事情。
通傳的門吏請他們稍後片刻,進去詢問縣令的意見。
縣令站起來道︰“什麼?他們要請衙役去做什麼?”
“去查琳瑯布莊。”那門吏回道,“他們說,監察御史懷疑琳瑯布莊的貨物有問題,想帶人前去扣押,請我等配合。”
“不行!”縣令听畢立即拂袖道,“這新來的監察御史來是不是有毛病?前兩位倒是識大體不會橫加干涉,這行人呢?不先去拜會太守,不與我縣衙打聲招呼,也不去找判司詢問詳情,上來就沖到琳瑯布莊去,分明是存心不良!他們想做什麼?看著布莊生意好,莫非是收賄賂?”
縣丞尋思片刻,問道︰“老爺,會不會是因為縣衙怠慢,所以幾人在賭氣?”
縣令︰“他們有什麼資格!戎馬倥傯自有怠慢他想如何?”
“那……會不會是京城的意思?”縣丞繼續猜道,“此人來的實在詭異,這公文一下來,立馬就到了。哪有這般巧的事情?”
縣令不以為意︰“笑話!若真是京城的意思你我會現在都收不到任何消息?陛下遠在京師,會專門為了一家普通的布莊特派一位監察御史過來?他們要是真有證據,何必還需要扣押貨物這樣的陰招,肯定直接請兵過去拿了。昨日還帶人去商鋪搜賬冊,說明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縣丞也是不解道︰“那是為何?為何會無故盯上琳瑯?”
縣令說︰“他們從京城里,估計是有所耳聞。然京城一事未傳揚開去,他們應當是空有疑慮,苦無證據。至于要查辦琳瑯一事,當是幾人自作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