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回身,對著門吏道︰“去告訴他們,近日縣內疑有盜賊流竄作亂,城中各處戒嚴,沒有空閑的衙役。”
門吏回︰“是。”
等人走後,縣令坐在堂上,又是不悅一哼︰“真是認不清自己是誰。不過區區一監察御史,奉御史台的命令來了荊州,態度竟如此狂妄。想在荊州做事,還不是得看本官的臉色?”
縣丞說︰“老爺,別生氣了。下官就怕他們逼急,會有進一步的動作。”
“好!我倒要看看,一個察院出來的,臨時任命的,品階還遠不如本官高的八品監察御史,能在這里掀起什麼風浪!呵,八品。”縣令嗤笑道,“本官給他面子,差人去請,是念在御史台在京城的威望。給他留了三分薄面,他即不領情,便別怪我不客氣。”
縣丞腦海中倏然閃過一個念頭,說道︰“老爺,監察御史一職是不必怕,就怕他們的來歷和原本的官職。那文書上都未曾提及那人的名字,實在是詭異。”
他們是都沒見過顧琰本人的,縣令又叫來昨日去接顧琰的一名衙役,叫他把昨日看見的那行人模樣再說一遍。
衙役道︰“為首那人,約莫三十多歲吧,應當還不到。為人傲居。另外跟著的兩人,看年歲還不到二十。再者就是帶著的侍衛了,侍衛只有三人。”
縣令揮揮手示意他下去。
“哈,你听。你听明白了嗎?”縣令攤開手坦蕩道,“即便那監察御史是御史大夫的親兒子,這般年紀,頂多就是個六品,在往上撐死了不過五品。不過是初出茅廬,不諳世事,敢來惹琳瑯布莊的腥,我不借人給他,是在幫他呀。”
縣丞聞言放下心。
他們對京城的政務耳聞不多,但也知道,三十多歲的人,能叫他們忌憚的,只有一個顧琰。可顧琰是個病癆子,除卻戶部事宜,旁事不理,怎會舟車勞頓地來荊州查案?也不怕死在半道上。
縣令抖起長袖,提筆,決定將此事上報。要人敲打敲打這位不識時務的監察。
顧琰接到侍衛匯報,並不覺得意外。
他來前,同陛下請求過,不要在任命的文書上寫自己的名字。否則這邊的官員看見,戒備萬分,他查來查去查的得全是水。
顧登恆知道他玩心重,何況也不是什麼大事,丟他個八品小官隨便玩。說允了允了,你管自己高興就成,只是小心別讓自己受了委屈。顧琰于是隨手在御史台的官員里牽了章蓋上去。
縣衙既然不同意,顧琰心中有數了。
他擦擦手,淡定地站起來道︰“那我們自己去。帶上你們的佩刀,能搬幾箱就搬幾箱。”
方拭非自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一行人利利索索地往琳瑯趕去。
顧琰二話不說,坐在大門口的走道上。林行遠跟兩名侍衛一起,找箱子開始搜羅最輕便的繡品和最昂貴的金器裝了起來。
方拭非站在旁邊殷勤給顧琰這尊大佛扇風。
這布莊生意是徹底做不成了,外面人頭攢動,卻沒一人敢進來。機靈的伙計已經又跑去縣衙通報了。
掌櫃的焦急萬分,可打不過那幾名健壯的侍衛,也不敢真跟他們動手,只能里外用身體當著,喊道︰“你們不可以這樣啊!幾位官爺,光天化日之下啊,法紀呢?”
顧琰抖著腿不予理會,說道︰“方拭非,我總覺得你特別眼熟。”
方拭非說︰“是,討人喜歡的家伙,總是長得特別面善。”
顧琰失笑︰“你不要臉。”
方拭非還是嘿嘿地笑。
“不過……嗯……”顧琰又睜開眼仔細看著她,點頭說︰“的確挺討人喜歡。”
方拭非︰“小方給您去買點水果解解渴?”
顧琰︰“不要去,留這繼續扇。我看你高興。”
方拭非狗腿應道︰“誒!”
林行遠默默旁觀,朝她豎起小指。
你不要臉!
方拭非舉著跟食指搖啊搖。
你不懂。
一行人玩得挺開心。等林行遠與侍衛將東西裝得差不多了,直接背上準備帶走,縣衙的人都沒出現。
顧琰眯起眼楮。這種時候倒是識時務。
即便雙方都是心知肚明,縣衙還是不能與監察御史正面交惡,畢竟御史一封回函,是能直接呈到陛下面前的。他們在里面會如何描述,縣令無從知曉。
如今幾人名目上說查驗貨物,听著沒問題啊。即事出有名,御史台自會包庇,屆時倒霉的還是他,甚至會牽連整個荊州。
要知道,萬萬不能得罪御史台啊!
縣令既然龜縮不出,顧琰決定回去。
方拭非跟在他身後狐假虎威道︰“使君是要查你店貨物來源是否清白,查完若是無礙,東西自然會還給你們。如此大庭廣眾,光天化日,難道會真昧你的貨物?你若在外肆意造謠,休怪我等參你個誣陷命官之罪,明白?”
掌櫃張口欲言,最後只是委屈地別過臉。
方拭非聲色一凜,似有似無地瞥向圍觀群眾道︰“但是,若查出貨物來路不正,無論是賣到了哪里,一律收繳。今日在此可是清楚告知了,往事可以不予追究,可明知故犯,嚴責不怠,來日不要再來訴苦告冤。”
言畢,一行人終于大搖大擺地離開。
金器在驛站放了三天,三天後,林行遠隨意選出幾件,讓侍衛先還回去。剩下的,就說還要再查驗查驗,等出了結果,一並歸還。
侍衛們再去琳瑯商鋪的時候,發現店中生意蕭條。他將東西放下,又搬了些其他的貨物回去,讓那掌櫃氣得跳腳。
又是幾日過去,店里的東西不多反少。琳瑯布莊干脆不開業,只留個伙計在店中等候,等著顧琰等人來還東西。
縣衙一直安分沒有動靜,掌櫃那邊也消停下去,叫顧琰和方拭非倒是有些驚訝。
可要比耐心,誰怕誰呢?既然馬氏商戶還在,那就耗吧。反正顧琰三十年俸祿才比得上人家一次行騙,真比起來,他賺了。
方拭非贊他這是舍身成仁。
騷擾了那邊幾日後,方拭非才想起來已經好幾日沒看見甦葉了。她最近沒在攤販那邊做事,不知道去了哪里。
方拭非在街上買了糕點之後,勞煩侍衛幫忙去送一趟。她跟顧琰坐在後院的樹蔭下吹風避太陽。
去送東西的侍衛很快回來,手里還提著原先的籃子。他沉著臉道︰“主子,甦姑娘被縣衙抓了。”
方拭非︰“什麼?”
那侍衛說︰“方才去給她送東西,才听左右的鄰舍說,甦姑娘在前日就被縣衙抓走了。名目是盜竊,在她屋中搜到了先前失竊的五十兩白銀。如今不知情況如何。”
本朝刑法不算嚴苛,先帝愍受刑之苦,廢除了諸如斷趾法一類的凶殘刑律,也加嚴了死刑的判定。
盜竊罪責以匹來計算。
“諸盜竊不得財鞭笞五十,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1引
所謂加役流,算做死刑減刑存在,即三千里流放加勞役。
直接來了五十兩白銀,好家伙,這是要把人直接往死里坑的節奏。
應當是甦葉先前來驛站找他們的舉動太過明顯,被別人看見了。
惹不了御史台,還怕惹不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外來人?
方拭非悠悠叫道︰“顧侍郎。”
顧琰︰“你不要說話。”
方拭非低下頭︰“誒。”
他慢慢搖著折扇,熱氣從他臉色拂過,像一池醞釀著要爆炸的活水,平靜面孔下是已經開始沸騰的內里。
林行遠同方拭非腦海中閃過同樣的念頭。
要死要死的。
第44章 動手
今日太晚了, 考慮到過去的話縣衙可能已經關門, 眾人先回房休息, 等待第二日再行商議。
翌日清晨, 顧琰氣了半宿,睡得頭疼, 大早便臉色不佳。起來喝了碗粥, 讓隨行的大夫號脈,才領著方拭非等兩個小的出門。
等幾人到縣衙的時候,兩位門吏剛剛就位。見到幾人並不主動問好,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地保持沉默。
方拭非上前道︰“監察御史來訪, 江陵縣令何在?”
門吏︰“老爺正在堂上辦公。”
“前去通報,就說……”方拭非道,“聞有冤案,前來勘察。”
一門吏抱拳後前去通報,但過了一炷香都未回來,將數人干干晾在門口。
早晨日頭漸高,溫度也升起來了。縣衙的前檐處可以擋著太陽,但顧琰恰好站在陰影的外邊。他原本就怕熱, 此時額頭更是冒出了一層薄汗。
顧琰是不可能主動挪窩的,但他可以借此撒氣。
顧琰直接指向那門吏道︰“區區縣令竟敢叫我干等?我的時間是他可以賠的嗎?進去!”
方拭非聞言一步竄上前,比侍衛的動作還快。
侍衛瞥她一眼, 見方拭非單手在門吏的一按,曲臂使勁,輕巧將人推了開來, 便安心跟在顧琰身後給他打扇。
門吏摸著胸口,還有些茫然,看他們走近,又試圖去攔︰“擅闖衙門,是重罪!”
侍衛直接抬起佩刀,拇指向上頂起,以作威懾︰“與你何干?”
幾人沒走出多遠,管事听見動靜沖了出來,沉聲道︰“這是做什麼?”
顧琰陰陽怪氣道︰“我當這縣衙要麼是人死絕了,或不知在何處享樂。要麼是比皇宮還大,才這麼久沒個聲響。原來不是。門口出了動靜來得倒快,只是不待見我這監察御史而已。”
管事臉色一陣黑一陣白,說道︰“老爺的確有事,是門吏不知禮數,幾位先去客堂等吧。”
顧琰︰“不必。要我在客堂再等個一天?我不與你一般閑。”
那管事就站在顧琰前面,想想顧琰現在這暴躁的火氣,也是不可能給他讓路的。方拭非繼續打頭,朝他伸出一手,問道︰“我動手,還是你自己讓開。”
那管事尚在權衡,已經被另外一邊的林行遠掐著手臂拖開了。
方拭非覺得自己跟林行遠頗有種狼狽為奸的感覺。
前廳就在不遠處,顧琰走進去的時候,里面幾人都已經知道了。
縣令氣哼哼地坐在上頭,看著他過來,也不起身問好,只是說道︰“楊御史,你這擅闖縣衙,怕是為官不久,不知道縣衙的規矩吧?”
楊御史就是顧琰隨手在上邊蓋的章。
“差人通報也沒個消息,我就親自進來了。”方拭非已經手快給他端了把椅子,請他落座。
顧琰囂張坐下,問道︰“怎麼,縣令要將我趕出去嗎?”
那縣令暗罵了一句,沒見過如此不識時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