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無奈衙門那邊先將名字及各種所需之物準備好,她旁敲側擊,還是沒有翻查的機會。
    一群人都太過精明了,精明得她頭疼。
    方拭非在台院奮發查案,朝中終于開始有人亮出爪牙。
    官員上奏,說顧琰如今身體不適,已無法管理偌大船廠。事關朝廷漕運,各地糧倉,不可懈怠。需找人接替。
    其實此顧慮也不無道理,長久來看更是說得通,然顧登恆的意思很明確。
    有人鬧事——當然要查,嚴查,不可姑息。
    將船廠交于他人代管——顧侍郎不同意,那就是絕對不可能的。
    看似是顧登恆過于寵愛佷兒,反將國之大事任性處置,可方拭非想起顧登恆對她三緘其口,並絕不讓她插手船廠相關事宜,覺得內幕並不簡單。
    或許是那船廠里有什麼不能告人的事情。顧琰不至于強撐,非捏著手中船廠不放手的道理。
    方拭非縱然自己猜測再多也是無用。
    天氣開始轉暖之際,顧琰終于願意見她。
    方拭非見到王府前來通傳的小廝,連忙擦干淨手,隨他過去。
    她隨小廝走進後院,感覺府中氣氛越加沉悶。里頭藥味彌漫,僕人埋頭做事,不敢多話。
    方拭非到門口的時候,顧琰的一位妻妾正從屋里出來。看見有客來,幾名抬手擦淚。
    方拭非避開視線,立到一側,請她先過去。對方略一頷首,匆匆離開。
    小廝已上前打開一條門縫,示意她趕緊進去。
    听到腳步聲,顧琰知道是她來了,說了一句︰“煩人,女人真是愛哭。吵得我耳根不淨,不能休息。”
    方拭非听他聲音,毫無中氣,像是用力從喉嚨發出來的。
    人還躺在床上,而床邊掛著白色紗帳,完全擋住了他的身影。
    方拭非走過去。
    “不用開。”顧琰說,“我咳嗽。”
    一雙手從帳中伸了出來,膚色慘白。手背的青筋爆出,還有些凍瘡時撓破留下的傷疤。
    方拭非牽了上去,指尖冰涼。
    “我叫你來,跟你說件事。”顧琰將手抽回去,指著旁邊的凳子︰“你坐。”
    方拭非依言坐下,跟他保持著一段距離。
    顧琰說︰“我之前讓你查幾個人,你繼續查。不要停。”
    方拭非說︰“我查了,我真的查了。該查的能查的我都查了。只是我……的確沒能抓到什麼進展。”
    她羞愧低頭。
    前路好像有重重迷霧,遮天蔽日,阻撓她前行。
    她縱有長風破浪之勢又怎樣,辨不清方向,能往哪里去?
    顧琰忽而一陣劇烈咳嗽,沒有間歇,又因為虛弱,聲音向被壓住了。方拭非不知所措,站起來要出去喊大夫。
    那邊顧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模糊氣音︰“給我——咳——水……”
    方拭非匆忙去桌邊倒了一杯,拉開紗帳,將他扶起來,給他喂下。
    顧琰小心地喝水,中途又皺眉咳了幾聲,將水漬濺到了被面上。
    方拭非用衣袖隨意擦了一遍。
    喉嚨的癢意咳過去之後,顧琰漸漸緩過神來。胸膛開始劇烈起伏,努力調息。睜開眼楮,還帶了點血絲跟逼出的淚水。
    見方拭非看來,顧琰抬了下手說︰“沒事了。”
    方拭非問︰“有止咳的藥嗎?”
    “枇杷吧。”顧琰眉毛松了些,“叔父已經叫人從南方運枇杷過來,那個止咳好。我每年都吃。快到了吧。”
    方拭非低聲應道︰“好。”
    她看顧琰要皺眉頭就心一緊,起身準備去把茶壺先端過來。
    顧琰面容消瘦,卻還是帶著一絲清俊之氣,看著並未消沉,反而比他們還要瀟灑兩分。
    他見方拭非這如臨大敵的模樣,笑說︰“你可別在我面前哭,這一個個的,我受不了了。”
    方拭非跟著玩笑說︰“王尚書總不能哭吧?”
    “他呀?呵,”顧琰說,“他要是能在我面前哭出來倒好,說不定我能高興一下。”
    方拭非又說︰“五殿下應該哭了。”
    “他也沒哭,不然我把他趕出去了,哪容他三番兩次往我這里跑。”顧琰說,“他也該長大了。前兩日他還問我說,想殺人的念頭,也可以稱之是仁義嗎?”
    顧琰問︰“你覺得呢?”
    方拭非︰“普通百姓不能。他的本意如果是為了仁,能。”
    第123章 船廠
    “我覺得不行。”顧琰說, “那是上位者才能下位者做的事情。他是誰?立于律法之下, 他想如何以殺成仁?”
    方拭非不回話。
    顧琰說︰“你是聰明人, 應該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方拭非說︰“我不明白。”
    “听話。”顧琰補了一句, “我一生氣就想咳嗽。”
    方拭非頓時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主子。”門外人小心道,“刑部尚書到了。”
    顧琰頷首︰“請他進來。”
    又對方拭非做了個轟趕的姿勢︰“你站得離我遠一點。”
    方拭非立到他的床頭, 與他保持著距離。
    未幾, 刑部尚書敲門進來,對方看見方拭非,眼中露出一絲驚訝,又很快平息。
    他抱掌請安道︰“王爺身體可還安康?听王尚書說, 是沒有大礙了。”
    顧琰唇色蒼白,顯然離沒有大礙有很大的距離。可他抬起頭,臉上的笑意顯出桀驁不馴的本性來,叫你如何也不敢輕視這個病鬼。
    他冷淡一指︰“坐。”
    刑部尚書也不客氣,提起衣擺,在旁邊坐下。
    “不知王爺有何事要找下官。”
    顧琰皺眉訓斥道︰“還不給周尚書倒杯水,傻愣在這里做什麼?”
    方拭非撇嘴,過去給人倒水。
    刑部尚書接過她手里的杯子, 笑道︰“多謝。原來是方御史,一時沒有認出來。”
    方拭非說︰“承蒙尚書公還記得下官。惶恐至極。”
    刑部尚書趕忙不受︰“尚書令一職從來空懸,何來尚書公啊?”
    顧琰說︰“既然一直空懸, 您又如何稱不得尚書公啊?本不過就是個尊稱而已。”
    刑部尚書︰“王爺折煞。”
    方拭非重新站到床邊,離顧琰近了一步。
    刑部尚書伸長手臂,將杯子放到一旁的矮桌上, 同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方拭非。
    顧琰說︰“听聞近日朝中有官員進言,要找人接管我的船廠,以免漕運出錯。”
    刑部尚書︰“確實如此。”
    “還听聞,船廠無人管轄,近來遭人欺負,險釀大禍。”
    刑部尚書點頭︰“的確是有膽大狂妄之徒,在無法無天。不過陛下已經著手處理,也叫御史台幫忙徹查。”
    方拭非頷首,附議道︰“下官正負責此事。”
    顧琰頭靠在床頭,閉著眼楮道︰“我這幾日無所事事,便想了想,其實幾名官員所言,也不無道理。”
    刑部尚書觀察不出他表情里的意思,而對方的語氣更是平淡,似乎只是陳述,並未生氣。
    尚不能定論,便挑眉笑了下。
    顧琰︰“我在朝臣百官中,逐個思考了下,最後還是覺得,周尚書您最合適。”
    方拭非手指因激動彈了下,快速掩進袖中,免暴露自己驚訝。
    周剛平也是一副很吃驚的模樣,說道︰“什麼?”
    “我的意思是,將船廠交給你管理。”顧琰說,“不是由你代管,而是就送給你。”
    刑部尚書這次是真的驚訝了。衣服下的手指攥成一團,按在膝蓋上,一時未給回復。面部有輕微抽動,很快反應過來,鄭重其事道︰“的確是有官員向陛下請旨,代管王爺船廠。不過,也只是代管而已,觀王爺久病不出,怕瑣事勞累了王爺,是以有此言論。絕無半點霸佔之心。哦,下官也並未上過類似的奏折,如何抉擇,相信王爺心中自然有數。”
    “我如今身體,就是想霸佔又如何?”顧琰嘆說,“我百年之後,總得有人接管此事吧?若倒時再安排,未免過于倉促,也難免會有小人動齷齪心思,防不勝防。屆時京城要亂成什麼樣?真是平添麻煩。我當日決定籌建船廠,就是為了能替大秦一解燃眉之急。避災免禍,才是我的本心。至于誰做這主人,于我而言,並非如此重要,難道我賺那麼多銀子,能用的掉嗎?”
    刑部尚書開始大獻殷勤︰“王爺拳拳之心,下官敬佩。”
    “我知道,大家都是為定國安邦,叔父擔心我,是以百般縱容我,又覺得船廠為我所建,不該欺負我。可莫非我就能恃寵而驕嗎?為人臣子,不能總給人添麻煩吧。”
    “王爺言重!王爺乃國之棟梁,何來菲薄之言?”刑部尚書推卻道,“只是這船廠,下官萬萬收不得。朝中有諸多合適人選,譬如王尚書,再譬如工部尚書,轉運使、發運使、鹽運使。這些人都比下官有經驗,也更值得信任不是?”
    “何來此言?”顧琰說,“如何抉擇,我心中自然有數,我這定下的數,可不就是你嗎?”
    他一長串說到這里,已經是極限,又彎下身弓成一團,開始咳嗽。
    方拭非連忙倒水。
    他這陣勢,真是每次一咳嗽,都是生死一徘徊。
    刑部尚書看著他額角流出的冷汗,跟因氣血凝滯而逐漸發紅的臉,明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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