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這艘船廠,規模宏大,背負著近千萬兩白銀的債款,繼而發展成了大秦最大的民間船廠。
他要是想將這船廠扭虧為盈,憑他的年齡……重新投個胎吧。
刑部尚書往後翻一頁,就要發出一陣顫抖。到後面,顫抖停了,只剩下一聲聲的狂吼在心底咆哮。
——坑我!
——他們竟然聯手坑我!
真不愧是——不愧是戶部侍郎!
顧琰!
他恨!
他做錯了什麼?是什麼不可饒恕不可原諒的罪臣嗎?是一個如此令人討厭,活該被人陷害不得善終的佞臣嗎?連顧登恆都幫忙一起坑他!
刑部尚書這一顆心,真是說不出的抑郁。對著桌上的案卷,都打不起精神了。
他深吸兩口氣,叫自己緩過這一波沖擊。
末了,他猛得站了起來。覺得這樣不行。
萬一!哪怕只是萬一!顧登恆同他一樣根本不知情呢?!
顧登恆連顧澤列都可以處置,那顧琰的所作所為,若是看不過眼,會不會替他申冤?
刑部侍郎站起來,在屋內躁動地走了幾圈。
原本他是不該如此天真,去找顧登恆自討沒趣,向他告自己佷子的罪狀。可想想那筆數不到盡頭的欠款,自己名下的船廠,將來慘淡的前途……又抑不住這顆蠢蠢欲動的心。
尤其是,他不得不考慮,如今顧登恆已經病重,而他是唯一一個明了真相又能替他主持公道的人了,若他死了,自己該怎麼辦?這罪名可是幾輩子都洗不清。
刑部尚書思及此,不再多慮,抬起頭,堅定地走出門。
“陛下不見?”刑部尚書一剎那以為自己的意圖被洞察了,面色鐵青,還是問道︰“為何?你說,我有要事要稟!”
“是。”那侍衛面無表情推拒道,“不見。周尚書請回吧。”
刑部尚書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繼續說︰“那何時起身?陛下……”
那侍衛冷言打斷他說︰“陛下從今日起,不見外人。誰人都不見。”
刑部尚書︰“誰都不見?”
侍衛不欲多說,舉起長刀,指向他的來路,意味分明。
刑部尚書仔細打量他,發現他是生面孔,心中略微起疑。皺著眉頭,與他僵持一陣無果後,轉身離開。卻並未放棄,而是去找了顧澤長。
“見我父親?”顧澤長詫異說,“大概是他身體又不好了吧?太醫怎麼說?可怎會誰都不見呢?周尚書若有要事,我下次去可以代為傳達。”
刑部尚書頓了下說︰“此事復雜,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下官還是想親自與陛下說。”
顧澤長緊緊盯著他的臉。
刑部尚書尷尬說︰“怎麼?”
顧澤長指著他的嘴角,說︰“周尚書看來今日火氣很大。是為父親的事過于煩憂了吧?”
這嘴角都燎泡了。
“可不是?”刑部尚書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大約也是意識到自己的笑容過于虛偽勉強,又收了起來。淡淡說說︰“為陛下分憂,是臣等本分。”
顧澤長嘆說︰“您也辛苦了。不然我現在就去找父親?說起來,昨日的奏章還沒拿給他過目。御史公那邊可能要下午才來。”
刑部尚書點頭,慫恿他現在就去。
顧澤長見他如此反應,覺得應該真是大事,不敢耽誤,便同他一起去試了試。
幾人再次去後殿寢宮進行交涉。
顧澤長到附近的時候,便驚訝的“咦”了一聲,因為小徑上多了幾名侍衛,原本是不在這邊當值的。
他並未說出來,讓刑部尚書稍候,自己過去交涉。
刑部尚書仔細觀望,不肯錯過他們的表現。
兩邊人似乎有些爭吵。最後顧澤長挫敗搖頭。
不久,顧澤長跑回來說︰“不讓見吶!”
刑部尚書心“咯 ”一下︰“真不讓見?”
“是,門口被攔住了,誰人都不讓見。”顧澤長已不似以前毛躁,也知此事重要。他沉聲道︰“我現在就去找御史公說說這事。”
刑部尚書立即點頭。
顧澤長不敢耽擱,直接便動身去找御史公。
御史公听後沉吟許久,穿上厚重官服,叫上王聲遠一同入宮面聖。
不出所料,二人被攔在宮門之外。
二人想要面聖無果,幾次要求通傳又被敷衍,滯留不肯離去,對方竟干脆拔刀威脅。
御史公與戶部尚書是是什麼人?自入朝為官以來,什麼樣雞飛狗跳的事沒見過?什麼啼笑皆非的威脅沒見過?什麼刀口舔血的日子沒過過?如今還沒死呢?竟有人敢這樣對二人說話。
王聲遠平日和和氣氣,對待非本部同僚不常生氣,可此時勃然大怒,膚色漲紅,口水橫飛,全無形象。他指著那名侍衛質問︰“放肆!你是哪里的侍衛!平日職責何在?守哪門當哪班差?誰讓來這里攔著朝臣覲見?你有陛下蓋章的文書嗎?你何來銅魚符?老夫看你是在假傳聖意!閃開!”
“我等是北衙禁軍,為陛下私兵。”那侍衛不懼道,“至于在此宿衛,自然是陛下的旨意。二位若不听勸阻,撓了陛下休息,下官也只能無奈動粗了。”
王聲遠跳腳︰“陛下叫我等每日前去匯報朝政,他即親自與我囑托,我定然是不辱使命。我要親自听陛下說個明白,才能相信。豈由你這三言兩語將我打發?”
那侍衛用刀將他推回去,不客氣道︰“所以我等今日在此通知二位了,陛下今日不見朝臣。莫非王尚書要陛下親自在殿前恭候著,與你宣布這個消息?”
“放肆!!”王聲遠頭發飛甩,“我等要匯報的是國之大事,今日非要見到陛下不可。來,你有本事就在這里殺了老夫,看看這到底是不是陛下的意思!看看皇宮是不是由你這無知小兒主掌?看看陛下還是不是這宮廷之主!”
侍衛冷聲道︰“王尚書慎言!”
王聲遠與他對吼︰“與你我何需慎言?老夫與陛下把酒言歡的時候,你怕是連名字叫什麼都還不知道!”
御史公拉了他一下。提醒說︰“儀容。”
王聲遠干脆甩手︰“我又沒死哪管它遺容!”
御史公顧自轉身離開。
“嗯?”王聲遠發現自己要被拋棄,憤然叫住他說︰“你去哪里?”
“去問問南衙府兵,是都死光了不曾?”御史公回頭冷冷一瞥,“這宮中該由南衙府兵與北衙禁軍交錯宿衛,北衙禁軍大多是配充的兵士,怕是還不大懂宮中的規矩。”
王聲遠覺得很有道理,遂放棄了與幾人僵持,跟在後頭一同過去。
此時殿內寢宮,顧登恆坐起,叫了兩聲,有人從外面跑進來應答。
“今日為何如此安靜?也沒人叫朕起來。”顧登恆扶著額頭,睡昏沉後有些頭疼︰“太醫呢?御史公呢?”
內侍小心抬起頭,窺覷他的表情。
“怎麼了?”顧登恆接過熱毛巾,按在額頭,不耐道︰“神色如此鬼祟,你想討打不是?”
內侍回說︰“陛下,貴妃在外等候。”
顧登恆想也不想便道︰“不見。”
顯然听見這稱呼已很是不快。
“陛下為何不見妾?”外間同時響起一道婦人的聲音,听著已經在朝這邊靠近︰“夫妻三四十載,患難與共,攜手至今,如今卻連見也不見?陛下您可真是薄情。”
聲音里帶著種捏腔拿調的嬌作味,听在顧登恆的耳朵里,連笑聲都顯得有些虛偽。那上下起伏的音調,讓他他喉嚨發癢,直想咳嗽。
還未說完,人已經到了他面前。
婦人已顯老態,即便是華重的妝容也難以掩蓋。
是他討厭的人。
普一靠近,身上的香粉就讓他用力打了個噴嚏。
“你離朕遠點兒。”顧登恆嫌棄揮手道,“朕未召你覲見,你是如何進來的?”
他說著看了眼一直服侍自己的內侍,那內侍雙膝一軟跪到地上,不敢出口辯解,可也實在冤得慌。
婦人徑自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說道︰“自然是妾擔心陛下。陛下總是稱病不見,妾實在難以安心,所以才悄悄進來,看看陛下。”
顧登恆冷笑︰“你這是悄悄?”
婦人︰“除此之外,陛下又不願意見我。自然只能出此下策。”
他揮手,讓跪著的內侍先下去。有話要與人私下說。
“真是厲害。難怪今日御史公等人都不來,原來是被你攔住了。”顧登恆了然點頭,似笑非笑道︰“朕的北衙禁軍,卻因諸多痼疾叫朕反受制于家奴,真是好笑。”
貴婦軟聲說︰“陛下何出此言吶?北衙禁軍自然是只能听命陛下的。只是太醫已屢次囑咐,您需要靜養,那些臣子卻不知收斂,總拿煩心之事前來叨擾,叫陛下身體越發孱弱。妾這才叫北門禁軍回了臣子覲見,妾是在照顧您吶。”
顧登恆直指著她罵道︰“你這毒婦!”
婦人面色有一瞬的猙獰,又很快平靜下來。她靠近了床邊道︰“陛下,您重病,兒子皆已成年,這國政卻要交由臣子把持,實在說不過去。何況,儲君之位空懸多年,您如今重病,是該考慮個合適的人選了。”
“朕不答應。”顧登恆斜睨著她,故意說道︰“即便答應,也不會是你想的那個人。他如今尚是戴罪之身,朕豈可將一國重任,交給一個名聲卑劣、有弒兄罪名之徒。就是朕答應,朝臣也不會答應!”
“他哪里弒兄?不過都是污蔑!”貴婦猛得站了起來,怒道︰“你無半點證據卻要關押我兒,任他在那陰寒牢里受苦,受百官百姓歧視羞辱。你還記得他是你兒子嗎?他究竟是哪里有錯?你想罰就罰想治就治如此不念親情!”
顧登恆厭惡︰“你下去。朕要見御史公。”
“你見不到他!”貴婦索性撕破臉皮,背過身道︰“這遺詔你不寫漢王,難道還有第二個人選?你是一國之君,如今任性行事。你不做這個父親,我卻是列兒的母親,我要替他討個公道。”
“你好,你真好。”顧登恆指著她,皮笑肉不笑道︰“朕早就應該想清楚,他有個你這樣的母親,終究是難成大器。可惜以前真是被昧了雙眼,還對他期望過高,殊不知你們早就想要我的命了!”
“我要你命?您是陛下,您是國君呀,普天之下誰人敢忤逆您的一言半句?我如何要你的命?分明是你處處要我母子性命!”貴婦雙目含淚,捂著心口痛訴道︰“若非你過于偏心,何至于將我母子逼到這等地步?列兒不過是想渴求你關懷他認同他,你生病了,他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師給你探病,又怕你怪罪不敢暴露身份,你卻以莫須有的證明,給他安上弒兄的重罪,將他關入御史台,叫他不得翻身。這是誰在要誰的命?我要眼睜睜看著你殺死他嗎?”
貴婦用袖子擦去眼角淚花,淒淒啜泣︰“你討厭妾,妾能認。可你不能這樣殺我的孩子!你不能!”
“陰陽怪氣,嬌柔善變!”顧登恆深深看著她,然後開口道︰“若非知道你母子二人秉性,朕,真要信了你。”
“朕為何討厭你?你心中有數。你騙過我多少次?有個你這等惡毒的枕邊人,朕日日睡覺都能驚醒。”
兩人互看各不順眼,在數落對方的錯處。此時听見外邊傳來喧嘩吵鬧之聲。還能听見有人在大喊“陛下”。
“反了!”貴婦拍桌而起,“何人敢在皇宮喧嘩!”
顧登恆也撐著要站起來。
貴婦冷眼看著他,也不攙扶,在一旁嗤笑道︰“你有本事你走出去呀。憑你如今的身體,你能走到哪里去?”
顧登恆並不管她,撐住後腰,穩著身形,就要往外走去。